那兩份奏報的外殼,是用泡過桐油的軍用牛皮做的,能防水防潮,特別結實。
封口的地方,蓋著像血一樣鮮紅的火漆,上面清清楚楚印著一個大字——“急”。
這可不是普通的信,這是最高級別的六百里加急軍報!除非是打仗、邊關失守這種天大的事,否則絕不能隨便用!
朱由檢一看到那代表緊急的標記,眼睛瞬間瞇了一下,心跳也跟著漏了一拍。
這就是他苦苦等了兩天的另外兩份答案!
是魏忠賢、孫應元還有田爾耕他們,交上來的作業!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咚咚咚地狂跳,好像要從胸口里蹦出來似的。之前憋了兩天的擔心和著急,在這一刻,全變成了一種更強烈的、盼著好消息的渴望。
“拿過來。”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王承恩趕緊從地上爬起來,連身上的灰都顧不上拍,雙手恭恭敬敬地捧著那兩份還帶著送信人一路風塵和體溫的奏報,小步快走,放到了huang帝的御案上。
朱由檢伸出手,沒用旁邊那把專門用來拆信的、鑲著金邊玉片的漂亮小刀,而是直接用手指,有些粗暴地,“刺啦”一聲,撕開了那層油乎乎的牛皮封套。這聲音在安靜的暖閣里顯得特別刺耳。
里面是孫應元寫的報告。他的字寫得很有力,一筆一劃,好像用刀刻上去的一樣,透著一股打仗的人才有的殺氣。
報告寫得簡單直接,沒一句廢話。
開頭先說了打仗的結果。
宣府鎮原來的參將田時春,游擊將軍李宗翰……等等,名單上列著的十三個叛徒將軍,已經在兩天前,在都督府門口,當著全鎮好幾萬士兵的面,被砍了頭!
他們的腦袋,現在還掛在宣府鎮的城門上示眾呢,就是為了警告那些有歪心思的人。
這些將軍手下的親信、跟他們一伙的,總共七十四個人,也全都被抓起來了,關進了大牢,就等著huang帝下命令怎么處置他們。
宣府鎮的邊防事務,現在已經由魏忠賢接手,重新安排了人手,軍隊的人心也穩定下來了。
接著,報告后面附了一份長長的清單。
這份清單,詳細記錄了從那十三個將軍家里抄出來的所有財產。
朱由檢的目光,像老鷹一樣銳利,一行一行地掃過那些用冰冷數字寫成的罪證。
“現錢:白銀十五萬兩,黃金八千兩。”
“房子:他們在宣府、京城這些好地方,總共有十五處宅子,大概值六萬兩銀子?!?/p>
“土地:他們自己名下的私人田地,查出來差不多有八千畝,值六萬四千兩?!?/p>
“偷偷藏起來的武器:在他們家的密室里,搜出了私自藏起來的盔甲、火銃、刀劍什么的,足夠裝備一個營的士兵,這些東西值一萬兩?!?/p>
“值錢的玩意兒:從江南買來的漂亮歌女十二個,西域進貢的夜光杯八對,還有各種各樣的名貴絲綢、珠寶玉石,加起來值兩萬兩。”
……
報告的最后,孫應元用更用力的筆跡,寫了一個總數。
“上面這些,從十三個邊防將領家里抄出來的東西,總共加起來,大約值三十二萬兩白銀。”
三十二萬兩。
朱由檢把這份報告輕輕地放在了書案上。
他臉上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
只有一片冰冷,像塞外冬天那樣能凍住一切的冰冷。
三十二萬兩白銀。
這些將軍,本來應該用自己的命去保衛大明的邊疆。可他們倒好,靠著克扣士兵的軍餉,偷偷倒賣軍隊的武器,把邊防情報賣給敵人,給自己攢下了這么一筆沾滿了鮮血的財富。
他好像能看到,那些在冰天雪地里,穿著擋不住風的破舊軍衣,拿著銹跡斑斑的武器,吃著摻了沙子的糧食,最后要么活活凍死,要么默默戰死在邊境線上的普通士兵。
他們的命,他們的忠誠,他們的血和肉,就這么變成了這些將軍們酒杯里的美酒,懷里的美女,還有他們家地窖里那些冰冷梆硬的銀元寶。
“該殺!”
朱由檢從牙縫里擠出了兩個字。這兩個字,比暖閣外面的寒風還要冷。
他強壓住心里那股想殺人的怒火,拿起了第二份報告。
這份報告比第一份厚得多,也沉得多。
拿在手里,感覺里面裝的不是紙,而是沉甸甸的金子。
報告的封皮上,是田爾耕的字跡。他的字,比孫應元的看起來更陰沉,更讓人看不透,上面寫著——“錦衣衛,北鎮撫司”。
朱由檢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刺啦”一聲,撕開了封套。
一股更濃烈的、混合著錢臭味兒和罪惡腐朽氣息的味道,好像瞬間就從那個小小的信封里沖了出來,直撲他的臉。
田爾耕寫的報告,比孫應元詳細多了,也血腥多了。
他顯然更懂得怎么用文字來討好huang帝,怎么用那些具體的細節來顯示自己的功勞有多大。
田爾耕詳細描述了錦衣衛是怎么在一個又刮風又下雪的深夜,像從地底下鉆出來的鬼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把張家口那八座像堡壘一樣、墻高院深的晉商大宅子給團團圍住的。
描述了范永斗那幾個晉商頭子,是怎么被人從熱被窩里拽出來,從花天酒地的美夢里嚇醒,然后又是怎么在兇神惡煞的錦衣衛面前,嚇得臉像死人一樣白,渾身癱軟像一攤爛泥。
描述了那些平時在張家口橫行霸道、連官府都不放在眼里的商號大管家和他們養的打手們,是怎么想反抗,然后被錦衣衛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家伙,用冰冷的繡春刀砍得腦袋亂滾,血流成河。
報告的后半部分,同樣是一份清單。
一份長得讓朱由檢看了都覺得心驚肉跳、密密麻麻的清單。
他先看到了關于范家的那一部分。
作為晉商八大家族里的老大,范家是這次行動最主要的目標。
“晉商頭號人物,范家,抄家清單如下:”
“現錢:從他家的地窖、夾墻、密室里,總共搜出白銀二十八萬兩,黃金一萬兩千兩。”
“房子:張家口的范家大宅一座,五進五出的大院子,占地一百畝,里面的亭子、樓閣修得跟王府似的,值三萬兩。京城內城帽兒胡同有兩處宅子,值五萬兩。在大同、太原、歸化這些邊境重鎮,還有沿途的州縣,有商鋪、貨棧,總共三十七間,值十二萬兩?!?/p>
“土地:在山西、河北這些地方,查出來屬于他家的好田地,總共有一萬八千畝,按一畝地八兩銀子的市價算,值十四萬四千兩?!?/p>
“古董字畫:有宋代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高仿品)一幅、元代趙孟頫的書法十二件、還有好多前朝的青銅器、玉器什么的,值一萬五千兩?!?/p>
“珠寶首飾:各種各樣的和田玉器、東海珍珠、西洋寶石,裝滿了三個大箱子,值兩萬兩。”
“生意上的資產:庫房里堆滿了準備運到關外去的茶葉、絲綢、鐵器、藥材,還有從關外換回來的皮毛、人參、東珠這些貨,加上他家名下的商隊、駱駝、馬匹,總共值八萬兩?!?/p>
……
“范家這一部分,小計一下,折合成白銀,大約七十五萬兩?!?/p>
七十五萬兩!
僅僅一個范家,抄出來的錢,就比之前在京城抄那十三個貪官加起來的總數還要多!
朱由檢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有點粗重了,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血嘩嘩地流得飛快,太陽穴也一跳一跳的。
他強迫自己把目光從“七十五萬兩”這個刺眼的數字上挪開,繼續往下看。
下面是其他七大家族的情況。
田爾耕沒有像寫范家那樣,把每家每戶的東西都詳細列出來,那樣報告就太長了。他很聰明,只給出了一個由錦衣衛會計部門連夜算出來的總錢數。
“喬家,抄出來的東西,值大約四十五萬兩白銀。”
“田家,抄出來的東西,值大約三十八萬兩白銀。”
“靳家,抄出來的東西,值大約四十二萬兩白銀。”
“黃家,抄出來的東西,值大約三十五萬兩白銀?!?/p>
“王家,抄出來的東西,值大約四十一萬兩白銀?!?/p>
“翟家,抄出來的東西,值大約三十三萬兩白銀?!?/p>
“梁家,抄出來的東西,值大約三十六萬兩白銀?!?/p>
一連串冷冰冰的姓氏。
一連串嚇死人的數字。
朱由檢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份報告上,他的腦子在飛快地轉著。
七十五萬……四十五萬……三十八萬……
他甚至不用特意去拿算盤算,一個模糊但又大得嚇人、足以讓任何人喘不過氣的財富輪廓,已經像神話故事里的巨型怪獸一樣,在他腦子里慢慢浮現出來了。
在報告的最后。
田爾耕用他那很有力的筆跡,寫下了最終的總數。
“晉商八大家族,這次在張家口抄家所得,全部加起來,折合成白銀,總共是三百四十五萬兩!”
三百四十五萬兩!
當這七個大字,像七座用黃金白銀堆成的巨大山峰,狠狠地撞進朱由檢眼睛里的時候。
他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瞬間變得一片空白。
朱由檢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身體一下子撞在了身后那張代表著huang帝至高無上權力的龍椅扶手上。
堅硬的黃花梨木,硌得他后背生疼。
可是這點身體上的疼痛,跟他此刻內心受到的巨大沖擊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