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四面墻壁,從腳底一直頂著天花板的,全是又高又大的書架子。上面滿滿當當塞得連個蚊子都飛不進去的書,全是“正經書”。從春秋戰國時候的孔子、孟子、莊子那些人,到漢朝的大文章家,再到宋朝、明朝那些高深學問,每一本書以前都是他力量的源頭。書案上擺的文房四寶,最值錢的徽州墨、最好的端州硯臺、最順手的湖州毛筆、最貴重的宣城紙,都曾經是他“談笑間指點天下大事”、“揮毫潑墨寫文章罵醒世人”的武器。
但現在?
他枯坐在這一片墨香和故紙堆的海洋中間,頭一回感覺到一股子刺骨的……孤單!還有那鉆進骨頭縫里的……恐懼!
這不是裝出來的害怕,是真的害怕!
為啥他都不生氣了呢?
生氣?那得是你面對一個你看得懂、你覺得自己能斗一斗的敵人時,才有脾氣可發!那才叫憤怒!
可今天在朝堂上,他那點子本事碰上的,是根本摸不著頭腦的東西!就像是從另外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世界,啪嘰一下砸下來的一股子巨力!打得他暈頭轉向,連門兒在哪都找不著了!
他終于緩過神來,明白了:這哪里是那少年huang帝一時心血來潮胡說八道?不是他年紀小不懂事?
這是一種全新的他壓根兒沒見過的、不知道的、玩不轉的……當huang帝管事兒的辦法!
一種又冷又硬、不講人情味兒、像塊石頭一樣頑固,可是……它自己居然還自成體系。
這種可怕的辦法,就像一把鋒利得能切開頭發絲兒的刀,“嘶啦”一下子,那么準!那么穩!把他們這些念書人、當官兒的這個階層,那件穿了幾輩子、用“道德高尚”和“名聲清白”縫起來的華麗外衣,連皮帶毛地剝了個干干凈凈!露出了里面那層蒼白沒血色、軟弱得不得了的真皮!
這把刀,根本不管他們平時昂著腦袋引以為傲的品德高尚,也不管他們祖祖輩輩辛辛苦苦刷出來的名聲牌坊。
它!就!看!一!樣!東!西!
那些硬邦邦的數字!
還有那些能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干活兒的結果!
“禮部,你們一年吞下去一百二十萬兩銀子,說你們干的事對朝廷對百姓有好處,這好處到底在哪兒啊?拿個算盤打給我聽聽?”
那個少年huang帝說的這幾個字,簡直比閻王殿里勾魂鬼的聲音還可怕,像個緊箍咒一樣死死地套在錢謙益的耳朵眼兒里,怎么甩都甩不掉!
錢大人越想心里越涼,頭皮發麻地發現:他——錢謙益!還有他代表的這一大片整天念經講道理的讀書人們——竟然!連這個問題都沒法好好回答!說不清楚!拿不出一點兒站得住腳的東西!
“教化老百姓可是無價之寶啊,是功在千秋萬代的好事兒!”他們可以這么說。
聽起來挺有道理吧?
可問題是,他們拿不出任何一個真材實料的東西,來堵住huang帝的嘴:
“看看!我們就是花了一百二十萬兩!可你看這里,這里,還有那里!這都是我們辦成的實事!這錢花得值大發了!”
這事兒,才算是最最最可怕的死疙瘩!
這還不止是他在huang帝那兒碰了個大釘子那么簡單。
這簡直是把他們這些捧書本子當飯碗的所有人,他們活著干這個事兒到底有多大價值——連根!帶!底!都挖出來曬在太陽下踩!全給掀翻了個兒!
過去幾千年了,他們這些讀書當官兒的,一直就把代天子牧民當成自己最大的責任。
他們是道德的化身,是給天下人定規矩、解釋規矩的人。
他們的權力,他們管人的資格,都來自一點——只有我們才最懂這些“大道理”!老百姓不懂,都得聽我們的!
可是呢?
現在!
那年輕huang帝居然用了一種誰也沒見過的、不講人情味的“歪門邪道”,根本不走他們這個引以為傲的那扇門,兜了個大彎兒,直接跑去扒拉算盤子!開始算賬:
“這事兒值不值?!”
錢謙益一想到這個,背脊骨上那股冷氣“噌”一下就竄到了后腦勺!
萬一以后管理這個國家,評判一件事兒好壞的標準,再也不是“你對老百姓仁不仁義?”而是變成了“你干這件事干得快不快?花錢少不少?收獲大不大?”
萬一以后考核一個當官的能不能干,再也不是“你這人品德高不高尚?寫文章漂不漂亮?”而是變成了“今年你管的這塊地方收上來多少稅?路修了幾里?鬧事兒的人抓了幾個?”
那么……
他們這幫讀了一輩子的圣賢文章,靠寫漂亮大字文章和在別人面前一副道德君子模樣吃飯的家伙們,還算個啥?!還有個屁用?!
這官兒當起來還有個啥勁兒?!
想到這兒,“轟”的一聲!
錢謙益那顆讀書人的心,
徹底塌陷了!
錢謙益終于想通了。
一場比官員之間拉幫結派、互相潑臟水要可怕十倍百倍的戰爭,已經像城門一樣在他面前轟隆隆地推開了!
這回再用以前那套老辦法,說huang帝“不講祖宗規矩,活像個只認識錢的小商販”,屁用都沒有!
因為人家huang帝根本不接你這茬!
你剛罵完他像商人,他轉臉就問你這個季度干完了多少活兒?
這真是兩個世界的人對牛彈琴,有理說不清!
不!錢謙益心里猛地一哆嗦,這比秀才遇上兵還嚇人一百倍!
為啥?因為大頭兵手里拿的是明晃晃能砍人的刀,大伙兒都認識,知道害怕。可現在這個“兵”!他手里攥著的……是一本厚厚的大賬本!上面寫的啥玩意兒?他們這群讀書人,瞪穿了眼珠子也完全看不懂啊!這更叫人心里發毛!
感覺道理講不通,罵也罵不動,錢謙益那顆在官場這個大爛泥塘里打滾了幾十年的老腦袋瓜子,現在被迫飛快地轉了起來,呼呼直響!
他想著,要想不被huang帝一腳踩扁,他們這些老書呆子們,好像只剩下兩條生路可以摸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