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股沉默的人流另一頭，另一幫人也在悄悄地聚成小堆兒。

這些人一般是戶部、管修橋鋪路蓋房子的工部，還有其他一些需要實實在在做實事、需要跟具體的錢和物打交道的部門。

他們的臉上可沒有東林黨那伙人，好像天塌了、信仰被雷劈了的那股子憤恨。

他們更多的是在皺著眉頭想事，臉上寫滿了擔憂和算計。

“喂，大伙兒，都聽明白沒有？”一個管錢的戶部郎中，擰緊了眉頭，小聲地問身邊一圈人，“陛下今兒個到底啥意思啊？”

“那些新冒出來的詞兒，真是頭回聽說，完全不懂！”一個工部的員外郎在旁邊使勁搖著腦袋。

不過，他頓了頓，又不太確定地試著說，“不過……意思嘛，好像……好像能摸到那么一丁點兒門道兒？”

他歪著頭想著，“聽著怎么有點……有點像當年宰相張居正搞的那個‘考成法’？”

他這話一說出來，周圍幾個當官的心里都猛地動了一下。

對呀！考成法！

張居正張相爺當年可厲害著呢！他用比打雷還狠的手段推行這個考成法，嚴格查清楚全國有多少田地，好好收拾了一通又懶又貪的官員們。

要求每一件事都得有人查、有結(jié)果，每一個當官兒的每年都得被評評分。

那十年，國庫里的錢呼呼地往上漲，當官的風氣也好了不少。

可是，用這么狠的辦法做事，張相爺也把全國上下幾乎所有的讀書人當官兒的，全都給得罪慘了！

“感覺吧……不像。”剛才第一個開口說話的戶部郎中慢慢地搖了下頭，臉色更嚴肅了，“考成法，查的是‘事’，是你收了多少稅花了多少錢，是你下達的命令有沒有人執(zhí)行、完成得好不好。可陛下今天說的那一堆詞兒，好像是在查……查的是‘人’？查的是……是‘辦事兒的快慢’？”

“還有那個……那個啥‘投……投資回報率’。”工部那個官兒咂了咂嘴，好像在用舌頭舔這個詞是什么味道。

“這話呢，聽起來是有點土里土氣的，像小商賈說的……但道理吧……好像也沒犯啥錯兒？” 他琢磨了一下，眼睛里有點明白了，“陛下這意思，不就是嫌那禮部的清流大人們，光知道張嘴要銀子，不知道干活兒嗎？朝廷花出去的錢，沒看到一點響動唄！”

他們這群人議論起來，全都是“這玩意兒到底能做成啥事兒”、“有沒有好處”、“怎么算賬值不值得”這種話。跟東林黨那群就知道吵吵什么“圣人之道”、“奸佞小人”的空話完全不一樣。他們操心的不是什么空洞的大道理，他們就怕：萬一以后真搞成這新規(guī)矩，當官的活兒可咋干？天天要算這個“回報率”，那這官帽還能戴得穩(wěn)當嗎？

在更遠一點的墻角旮旯里，還另外蹲了幾撥人。

這群人以前是跟著大太監(jiān)魏忠賢屁股后面混飯吃的，后來魏公公翻了臉，他們也就剩下一口氣了，像墻縫里活命的耗子，整天躲在陰暗的地方茍延殘喘。

現(xiàn)在，他們瞅著那群平時眼睛長在頭頂上、開口閉口就是“正人君子”現(xiàn)在卻丟了魂兒的東林黨們，那叫一個高興！他們臉上根本藏不住幸災樂禍的賊笑。

“瞧見沒？那幫平時把鼻孔朝天當眼睛使的清流們，也有像今天這樣被雷劈了似的熊樣兒！”

“呸！活該！讓他們整天嘴上掛著‘天理良心’，叫喚著‘正邪不兩立’！聽著就來氣！”

“嘿嘿，這下子可有好戲看嘍。老子倒要擦亮眼睛瞧瞧，這幫天天念叨‘仁義道德’的圣人們，怎么照huang帝的要求，寫出那個……那個啥‘三個月就要交一回的季度工作報告來！哈哈哈！”

他們雖然聲音不大，卻像抹了劇毒的針尖兒，一根根都精準地扎進了東林黨那些可憐蟲們，那本來就被打擊得碎成一地的自尊心里！

……

錢謙益的官轎，搖搖晃晃、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咴诰┏菬狒[的大街上，路過擠擠挨挨的小巷子。

擱以往，他坐在這轎子里，總喜歡撩開旁邊那層青布簾子，瞧瞧這天子腳下的繁華景象。看著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商販們叫賣聲此起彼伏，他心里頭就會涌起一股子舍我其誰的豪氣。他可是東林黨的領(lǐng)袖，是天下讀書人寫文章的魁首，這滿京城讀書人的眼睛都跟著他轉(zhuǎn)！

可今天？他把自己蜷縮得小小的，像個蝦米一樣窩在轎子里最軟的墊子上，兩只眼睛緊緊閉著，眼窩子深陷下去。

轎子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馬車跑動的轱轆聲，小販扯著脖子喊聲，全部變得像是耳朵邊嗡嗡響的蚊子聲，模模糊糊，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不清楚了。

他自個兒的整個小世界里，只剩下剛剛在皇極殿那，那個年輕huang帝冷得像冰碴子的聲音，一直在耳朵邊上繞啊繞，揮都揮不去：

“業(yè)績完成率……”

“投資回報率……”

“核心用戶增長率……”

這些怪詞兒，就像是青天白日里跑出來的一群模樣古怪嚇人的惡鬼，在他老舊的腦子里不停地打架、旋轉(zhuǎn)、尖叫！它們使勁地撕扯著他的腦仁兒！

好容易回到了自家高大闊氣的府邸，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氣，揮著手趕走了所有跑過來想行禮問候他的門徒和部下們。甚至當同樣憋了一肚子氣的同僚們派人送信要來問他共商大計，他也都一口回絕了。

他就一個人，搖搖晃晃進了自己那間比huang帝御書房也差不了多少的書房，“咣當”一聲插上了門。

這里頭，一直以來都是他認為精神上最堅固、最安全的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