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墨韻堂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小廝沈三看著自家首輔大少爺難得睡過了頭,正手忙腳亂地穿著朝服,那張俊臉黑得能滴出水。
“大人,來得及,來得及!您要不要先喝碗粥墊墊肚子?”沈三急得滿頭大汗。
沈玨系著玉帶的手一頓,目光銳利地掃向床頭。
那里放著一個白色的、圓圓的東西。
“床頭那圓圓的是什么?”
沈三眼睛一亮,連忙拿過來。
“大人,這個是表小姐給您的!要不您帶著路上吃?”
沈玨眉頭緊鎖。
“她給我的?什么時候?”
他腦子里完全沒有這段記憶。
“就……就您昨半夜夢游的時候。”沈三脫口而出。
他猛然發覺自己聲音太大了,趕緊壓低了嗓門,又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表小姐就拿這個香餅哄您回來睡覺,您拿著就乖乖回來了,還難得一覺睡到了天亮。”
沈玨一把奪過那塊香餅。
觸手冰涼,帶著一股奇異的冷香。
“先走,路上說!”
寄暢園,大夫人處。
“老太君那個遠親,安置好了?”她問身邊的大丫鬟聚云。
聚云點頭。
“回夫人,安置好了,在靈樞小院。”
“是不是偏了點?”大夫人漱著口,接過帕子凈面,“老太君的遠房親戚不多了,這個小丫頭難得來住,可要照顧好。聽說她還是前國師明覺道人的關門弟子,怠慢不得。”
她從里間出來,往用早膳的偏廳走去。
路上,聚云一路小聲匯報。
“表小姐自己選的地兒,說是那里清凈,適合她修行。”
“那便好。”大夫人點點頭,“聽說她是個厲害的小道人。過幾天不忙,讓她到我這兒來吃個午飯。”
她又提點聚云:“去問問她身邊的嬤嬤,修道的人在吃食上有沒有什么忌口!”
小桌上擺著六道精致小菜,一碗山藥小米粥,還有雜糧饅頭和蔥油餅。
大夫人坐下,又吩咐道:“叫庫房送幾匹顏色鮮亮的料子給表小姐,再叫府里的衣匠去給她量體裁衣。”
自從兒子沈玨當了這個剛正不阿的首輔,家里走動的親戚都快絕跡了。
一個個都怕她這個閻王兒子。
“夫人,有個事要跟您說一下。”聚云小心翼翼地開口,“大少爺昨個夜里,又夢游了。”
“嗯,叫人看著就是了。”大夫人見怪不怪。
兒子這毛病從十八歲就開始了,找了多少能人異士都治不好,他們也就作罷了。后來沈玨更是脾氣暴躁,根本不讓那些人近身。
“可是……”聚云欲言又止,“大少爺昨夜是游到了表小姐的院子,還……還拿了表小姐一個餅子!”
“什么?”
大夫人握著湯匙的手驟然捏緊,瓷勺和碗壁碰出清脆的響聲。
聚云趕緊說:“聽說,就因為這個餅子,大少爺今早難得地睡遲了。”
大夫人徹底驚了。
她這大兒子不僅夢游,還常年睡不著覺,日日被夢魘所困。
睡遲?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今天中午就安排午飯!讓表小姐,還有大少爺,都到我這兒來吃飯!”
難道這丫頭,真有什么玄機,能治好沈玨?
靈樞院里,金子已經備好了早飯,正看著緊閉的房門,問一旁的劉桂蘭。
“嬤嬤,要叫表小姐嗎?”
劉桂蘭臉上有些不好意思,自家這小祖宗,到哪兒都是雷打不動的睡懶覺。
里間突然傳來一道軟糯的聲音。
“醒啦!我的粉裙子呢,嬤嬤,快進來幫我找找。”
沐水笙從小就只喜歡那些鮮亮柔和的顏色,粉色、水藍、柔紫,看見黑色就覺得眼睛疼。
所以沈玨從衣服到他身上那股陰沉的氣息,沐水笙是哪哪兒都不喜歡。
她剛換上心愛的粉色長裙,洗漱完畢,正小口小口喝著金子準備的杏仁茶,大夫人的傳話丫鬟就到了。
“大夫人還特意囑咐,請表小姐務必賞光,大少爺也會到。”傳話的丫鬟特意補充了一句。
沐水笙握著茶杯的手頓了頓,心里哀嘆一聲:又要面對那尊移動的“煞氣源”了……
但她臉上依舊笑得乖巧甜美。
“知道了,多謝大夫人相邀,我一定準時到。”
午膳時分,寄暢園的花廳內。
大夫人早已端坐主位,沐水笙乖巧地坐在下首。
她面前的菜肴精致豐盛,尤其那盤油光锃亮、散發著誘人焦香的油爆春筍,讓她忍不住悄悄咽了咽口水。
可惜,主角沈玨卻遲遲未到。
大夫人臉上賠著笑,與沐水笙閑聊,眼神卻不停地瞟向門口。
等待的間隙,她狀似無意地提起:“笙笙啊,你表哥他那夢游的舊疾,想必你也聽說了些。昨夜……還驚擾到你了,實在是……”
沐水笙十分認真地回道:“大夫人言重了,不算驚擾。只是表哥這癥候,似乎比尋常夢游要纏人得多。”
大夫人見她語氣平常,還帶著點內行的口吻,心中一動,試探著問:“你這孩子見識不凡,又隨高人修習道法,可知……這癥候可有法子能治?”
沐水笙沒有直接回答能或不能,只是轉向一旁的劉桂蘭。
“嬤嬤,把我新調的那盒‘暖玉生香’拿來。”
她接過一個精致的小香盒,雙手奉給大夫人。
“來得匆忙,也沒備什么厚禮。這是我在觀里新調的香,用了些溫經活血的藥材,最是調理氣血,對婦人家的身子尤為有益。大夫人若不嫌棄,不妨試試。”
大夫人接過香盒,指尖猛地一緊!
她這婦人隱疾有些時日了,連老爺近來都少來她屋里,私下請大夫調理氣血也是極其隱秘的事。
這小丫頭……難道僅憑觀面色就看出來了?
還如此精準地送上對癥的香?
這丫頭,未免也太神了!
她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強自鎮定地道謝:“笙笙有心了,這禮物極好。”
正說著,沈玨終于到了。
他步履從容,一身深紫色常服更添清冷,進門便拱手告罪。
“母親恕罪,公務耽擱,來遲了。”
“無妨,快坐下用膳吧。”大夫人忙道。
沈玨在沐水笙對面的位置坐下。
他一進來,沐水笙就覺得那盤誘人的油爆春筍都蒙上了一層陰影。
她努力忽略那縈繞不散的陰寒“氣味”,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飯菜上。
大夫人看著這對璧人般的小兒女,又開始操心起兒子的終身大事,閑聊般對沐水笙嘆道:“笙笙,你看你這表哥,年已二十有八,這姻緣之事卻似鐵樹開花,毫無動靜。聽說你們道門占卜問卦極是靈驗,不知你可會此道?”
沐水笙正瞄準了那盤春筍,筷子悄悄伸了出去,聞言動作一僵,只好不情不愿地收回手,乖巧應答。
“回大夫人,略通一二。相面也能看個大概,但若是有準確的生辰八字,卜算起來會更為精準。”
她說著,眼神又忍不住飄向那盤春筍。
大夫人卻來了興致,不等她夾菜,又追問道:“那便先相面看看?待會兒我把他的生辰八字寫與你。”
“……”
沐水笙看著近在咫尺卻吃不到的春筍,內心淚流滿面。
她只想好好吃頓飯啊!
為什么非要她對著那張黑臉和他身上更黑的氣,研究什么姻緣!
她硬著頭皮,抬起眼,準備敷衍地看向沈玨。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用餐的沈玨,忽然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對旁邊布菜的嬤嬤淡聲吩咐了一句。
“給表小姐布些春筍,我看她喜歡。”
沐水笙猛地轉頭看向他,一雙杏眼里瞬間迸發出燦爛的驚喜,忙不迭地點頭。
“多謝表哥!”
心愿得償,她立刻夾起一塊鮮嫩的春筍放入口中。
心情大好,連帶著看對面那團黑氣都順眼了不少。
于是,她嚼著春筍,腮幫子鼓鼓,侃侃而談,
恢復了那種小神棍的自信。
“大夫人,我剛仔細看了表哥的面相。表哥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本是極好的貴格,姻緣線……理當順暢才是。”
她頓了頓,咽下口中食物,小臉露出一分恰到好處的困惑與凝重。
“怪就怪在,他紅鸞星動之象似有若無,像是被什么東西……給牢牢擋住了去路。”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大夫人,語氣肯定。
“表哥這姻緣,非是不到,實乃被阻。而且,擋著他的那個東西……厲害得很呢!”
她話音落下,花廳內安靜了一瞬。
大夫人心頭一緊。
“被東西擋了?什么東西?”
沈玨執筷的手微微一頓,抬起眸,深邃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那個一邊認真分析他“注孤生”原因,一邊還不忘抓緊時間啃春筍的表妹身上。
沐水笙心中快速掐算,隱隱感覺那阻擋姻緣的“東西”,氣息與沈玨周身的黑氣同源,甚至……可能與昨夜他輕易被自己安魂香引走的異常反應有關。
這絕非尋常夢游或簡單的煞氣纏身。
而沈玨則在想:她說的“厲害東西”,莫非與這些年困擾他的夢魘,乃至朝中某些隱秘的阻力……有關?
這個小表妹,果真能看到些不同尋常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