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之境,妙不可言。
玄奘立于古井之旁,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那氣箭凝如霜雪,在清冷的夜空中劃出一道三尺多遠的筆直白線,久久不散。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發生了某種脫胎換骨般的變化。
五感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能聽見遠處林中夜梟振翅時,羽毛撕開氣流的細微聲響。
能聞到微風中混雜的潮濕泥土與腐爛落葉的復雜芬芳。
甚至能借著微弱的星光,看清百步之外,一片樹葉上繁復清晰的脈絡。
體內那自行運轉的先天真氣,更是如同一條奔流不息的江河,每時每刻都在沖刷錘煉著他的筋骨百骸。
他緩緩握緊拳頭,感受著指骨間傳遞出的、仿佛能輕易捏碎頑石的力量。
若是此刻再遇上那頭老狼王,玄奘確信,只需一拳,便可將其整個頭顱生生打爆。
這還僅僅是先天初期。
玄奘收斂心神,眸光深邃。
他超度了怨魂,李家村的麻煩自然也迎刃而解。
第二日天明,他回到村里,對那感恩戴德的村正只說,亡魂已被經文感化,送入輪回,此地再無邪祟。
村正與一眾村民對他千恩萬謝,奉上極為豐厚的香油錢。
玄奘卻只取了些許干糧清水,便在眾人的拜謝聲中飄然而去。
回到金山寺,又是兩年沉靜的修行。
這兩年間,“玄奘”這個法號,在整個江州地面上,已是人盡皆知。
人人都道,金山寺出了一位佛法高深、慈悲為懷的少年圣僧,不僅能講經說法,解人困惑,更能驅邪除祟,手段非凡。
前來寺里上香問卜的達官貴人、富商巨賈,幾乎踏破了禪院的門檻。
玄奘每日里與這些人談經論道,倒也并非全是虛與委蛇。
他將自己前世的種種心理學知識與商業見聞,巧妙地用佛法的語言包裝起來。
言談之間,往往能一針見血地指出對方的癥結所在。
幾番交談下來,無不讓對方恍然大悟,直呼“聽圣僧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如此一來,他不僅收獲了大量的金銀供奉,更重要的,是在江州城內外,悄然編織起了一張無形的情報網。
那些受過他“點化”的人,都樂于向這位“圣僧”分享他們聽到的各種奇聞異事,以此來換取下一次“請教”的機會。
玄奘則在這些紛繁復雜的信息中,仔細地篩選著自己真正需要的東西—那些與妖魔鬼怪、罪孽惡行相關的線索。
這一日,玄奘剛送走一位前來問卜絲綢生意的富商,一名身穿短打、面容精悍的漢子,便低著頭,快步走進了禪房。
這漢子,正是兩年前被玄奘從流沙河里救下的那名船夫頭目,如今已是玄奘手下最得力的“俗家眼線”,專責打探江州城內的三教九流之事。
“法師。”漢子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有情況了。”
玄奘正用一塊軟布,不緊不慢地擦拭著一塊巴掌大小、通體漆黑,看著像塊板磚的奇異金屬,聞言頭也沒抬。
“何事?”
漢子沉聲道:“最近一個月,城西的漕幫四海幫,行事越來越猖獗了。他們不僅徹底壟斷了從金山寺到江州城這段水道的漕運生意,還硬生生抬高了三成價,好多小船家都快活不下去了。”
“而且……而且他們幫里,最近時常有人失蹤。”
“失蹤?”玄奘擦拭的動作微微一頓。
“是。”漢子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壓抑的怒火,“對外只說是喝醉了失足落水,或是半道上被水匪劫了。但我們的人暗中打聽,發現那些失蹤的,大多是些無家可歸、沒什么根底的外地船工。報了官,官府也只是派人去江邊走了個過場,便沒了下文。”
玄奘將那塊黑磚用布細細包好,放在一旁,這才抬起頭。
“官府那邊,可有人收了好處?”
“有!”漢子肯定地答道,“四海幫的幫主浪里蛟李二,每個月都會給江州府衙的孫主簿送去一筆重禮。我們的人親眼撞見過,那箱子沉甸甸的,少說也有一百兩!”
玄奘點了點頭,手指在桌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
漕幫、失蹤的船工、被收買的官吏……
這一樁樁,一件件,串聯起來...
他沉吟片刻,問道:“四海幫的那些頭目,身上可有什么異常?”
漢子努力回想了一下,答道:“要說異常……倒真有一件。屬下發現,四海幫的幾個堂主,身上都帶著股子腥臭味,不是尋常的魚腥,更像是河底淤泥和爛蝦腐肉混在一起的味道,隔著老遠都熏人。而且他們一個個力氣大得嚇人,上次在碼頭,有個堂主單手就把一個三百斤的糧包給扔上了船!”
河底的腥臭味?力大無窮?
他目光一凝,追問道:“那幫主浪里蛟李二呢?他身上可有此異狀?”
“幫主李二極少露面,我們的人很難靠近。不過有個信得過的兄弟說,李二每個月的十五,都會獨自駕著一艘小船,去江心的黑礁島,直到天快亮了才回來。每次回來,船上都有一股很濃的血腥味。”
月半之夜,孤島,血腥味。
他幾乎可以斷定,這四海幫,定是與江中的某個水妖,達成了某種用活人血祭的邪惡交易。
他們用那些無辜船工的性命作為祭品,來換取水路上的平安,以及超乎常人的妖力。
好一個草菅人命的四海幫,好一個吃人血肉的江中妖孽。
玄奘緩緩站起身,在禪房內踱了兩步。
此事不能再拖了。
每拖一日,便不知又有多少無辜之人要命喪江中。
況且,那頭能賜予凡人力量的水妖,想必自身也有些道行,正好可以做自己這先天之境的磨刀石。
“你先回去,盯緊四海幫的動靜,尤其是那個李二。不要打草驚蛇,有任何異動,立刻來報。”玄奘對那漢子吩咐道。
“是,法師!”漢子領命,躬身退下。
待漢子走后,禪房內的空氣仿佛都冷了幾分。
玄奘沒有選擇直接上門,一磚拍死那浪里蛟李二。
李二只是一條狗。
殺了狗,他身后的主人,那頭真正的水妖,便會受驚,一旦躲進那深不見底的滾滾長江之中,便再難尋覓。
自己一個旱鴨子,總不能跳進水里跟一頭水妖搏命。
所以,必須設個局,將那水妖,從水里引到岸上來。
引蛇出洞,方可一網打盡。
玄奘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一卷《孫子兵法》竹簡上。
他走過去,拿起書卷,指尖輕輕拂過上面冰涼的字跡。
“兵者,詭道也。”
“妖孽,就讓你見識見識,貧僧為你準備的,度化大禮。”
接下來的幾日,玄奘沒有再待在寺里。
他換上一身漿洗得發白的普通行腳僧衣,每日都出現在江州各個碼頭布施化緣。
他見人便宣佛號,逢人便講佛法,逢人便講因果報應,那副慈悲為懷的模樣,任誰看了都得合掌贊一聲“得道高僧”。
暗地里,他卻是在用自己的雙眼,將整個江州碼頭的運作,以及四海幫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很快,他便鎖定了自己的目標—四海幫的一名小頭目,外號過江風的張三。
此人好賭成性,幾乎夜夜都泡在城南的賭場里,偏又為人貪婪膽小,正是最理想的突破口。
這夜,張三在賭場里輸光了身上最后一個銅板,被人像扔垃圾一樣轟了出來。
他罵罵咧咧地走在回家的漆黑暗巷里,正為明天的賭資發愁,冷不防,一只手從黑暗中伸出,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誰?!”張三嚇得一個激靈,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猛地回頭。
只見身后站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和尚,正對他微笑。
“阿彌陀佛。”玄奘單手合十,聲音溫和地說道,“施主,貧僧觀你印堂發黑,今夜恐有血光之災。貧僧與你有緣,特來指點一二,如何?”
張三一看來的是個和尚,頓時松了口氣,隨即又不耐煩地啐了一口。
“滾開!少他娘的在這里裝神弄鬼,老子沒錢給你這禿驢!”
他說著,便伸手要去推開玄奘。
可他的手剛伸出去,就被玄奘的手指輕輕一搭,隨即一捏。
“啊!”
張三只感覺自己的腕骨像是被一把燒紅的鐵鉗給夾住了,一股鉆心的劇痛瞬間從手腕傳遍全身,他雙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大師!大師饒命!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張三瞬間就慫了,豆大的冷汗從額頭上滾滾而下。
玄奘松開手,依舊是那副悲天憫人的表情。
“貧僧說了,與你有緣。現在可愿聽貧僧指點迷津了?”
“愿意!小人一萬個愿意!”張三點頭如搗蒜,再不敢有半分不敬。
玄奘笑了笑,湊到他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語道:
“貧僧想知道,關于你們四海幫,關于江君老爺…所有的事情。”
聽到“江君”這兩個字,張三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的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比墻上的石灰還要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