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番話，他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頭一歪便徹底靠在孫悟空身上，雙目緊閉，呼吸微弱。

孫悟空呆住了。

他扶著懷中虛弱的師父，腦子里一片轟鳴。

原來……原來師父為了救自己出來，竟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價！

是了，一定是這樣！

佛祖的五行山，又豈是那般好破的？

師父定然是拼上了自己的道行根本，才施展出那石破天驚的一拳！

孫悟空的心猛地一顫。

他自出世以來，何曾有人如此待他？

菩提祖師傳他本領，卻又將他逐出師門，不許他提自己的名號。

東海龍王與他稱兄道弟，見他亮出兵器，便嚇得魂不附體。

十殿閻羅見了他，便如見了瘟神。

牛魔王那幫兄弟與他喝酒吃肉，看似豪爽，可他被壓的這五百年里，又有哪一個曾來看過他一眼？

沒有，一個都沒有！

這三界雖大，竟無一個真正將他孫悟空放在心上！

可今日，這個才初次見面的師父，不僅為他揭開被蒙蔽五百年的真相。

更是舍命施展禁法，救他脫困！

這份恩情！

孫悟空看著懷中臉色慘白的師父，又低頭看了看掌心那頂金燦燦的花帽。

他眼神閃爍不定。

但那閃爍也只是一瞬。

他想起了師父面對觀音時，稱這箍兒為“下乘手段”。

想起了師父剖析三界棋局時的格局。

想起了師父為他描繪的那條可以“掀翻桌子”的全新道路。

如果俺老孫此時趁人之危，那與那些只會算計利用俺的滿天神佛，又有何區別？

俺孫悟空是桀驁不馴！

俺孫悟空是無法無天！

但俺，也同樣知恩圖報，重情重義！

“師父，放心！”

孫悟空猛地抬頭，將空著的手狠狠砸在自己毛茸茸的胸膛上，發出“嘭！嘭！嘭！”的悶響。

他眼中滿是決然，聲音更是斬釘截鐵。

“這三日，俺老孫便寸步不離，為您護法！”

他環顧四周，火眼金睛中金光爆射，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氣油然而生。

“便是那玉皇大帝親至！”

“便是那西天佛祖再臨！”

“也休想傷到師父一根寒毛！”

玄奘靠在孫悟空懷中，雙目依舊緊閉，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

但就在這時，他那蒼白干裂的嘴角，卻不易察覺地向上揚起了一抹極淡的弧度。

賭贏了。

自己這場以性命為注的豪賭，終究，是賭贏了。

從這一刻起，這只桀驁不馴的猴子，才算是真正被他收服了。

不是用佛門的緊箍咒。

也并非用強權的威壓。

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示弱”，和一份恰到好處的“恩情”。

他聽著耳畔孫悟空那“怦、怦”作響的、強健有力的心跳聲，心中一片安定。

他緩緩睜開眼睛。

那雙本應虛弱不堪的眼眸深處，卻閃過了一絲無人察覺的、混雜著欣賞與欣慰的銳利光芒。

“好……好徒兒……”

他的聲音依舊有氣無力，仿佛隨時都會斷掉。

“有你這句話，為師，便放心了……”

他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孫悟空將自己扶到旁邊一塊還算完整的巨石上，靠著坐下。

孫悟空小心翼翼地將他放下。

那動作輕柔得不像話，仿佛生怕一用力，就把自家師父給碰碎了一般。

這般姿態，與他齊天大圣的威名著實不襯。

玄奘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劇烈地喘息了片刻，這才像是緩過來了一點氣力。

他看著依舊守在身旁、滿臉警惕環顧四周的孫悟空，忽然對他伸出了那只還在微微顫抖的手。

孫悟空一愣。

“師父，何意？”

玄奘沒有說話，只是用下巴，朝著他那緊緊攥著“花帽”的另一只手，努了努。

孫悟空遲疑了一瞬。

但還是依言，將那頂金光閃閃的小帽子，交到了玄奘手中。

玄奘接過那“花帽”，并沒有立刻做什么。

他只是將這頂帽子放在自己的手掌心上，拿到眼前，細細端詳著。

他用指腹摩挲著上面冰冷光滑的紋路，眼神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與不屑。

仿佛他手中托著的，不是什么讓三界妖魔聞之色變的佛門至寶。

而是一件做工粗劣、不堪入目的垃圾。

半晌之后，他才抬起頭。

然后，將這頂被他鄙視了半天的“花帽”，再一次隨手拋給了孫悟空。

“悟空，拿著。”

孫悟空下意識地又一次接住了它。

這一次，他眼中的困惑更深了。

“師父？”

他撓了撓頭，滿臉不解。

“你這是何意？這勞什子的東西，一會兒給我，一會兒又要回去，到底是要作甚？”

玄奘看著他那猴急的模樣，臉上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那笑容，雖因他此刻的虛弱而顯得有些蒼白無力，但其中所蘊含的洞悉一切的從容，卻清晰無比。

“悟空啊，”他輕聲開口，“為師方才送走那觀音時，可曾記得，與她說過什么？”

孫悟空想了想，答道：“師父說，教化徒兒，攻心為上。這箍兒，只是下乘手段。”

“不錯。”

玄奘欣慰地點了點頭。

“攻心為上。”

“這箍兒，”他指了指孫悟空手中的“花帽”，聲音陡然變得冷冽，“它，代表的是那西天佛門，對你的徹頭徹尾的不信任！”

“它，是他們用以束縛你這只跳出五行、不敬天地的石猴的一道無形枷鎖！”

“更是他們安插在為師身邊，用以時時刻刻監視你我師徒一舉一動的一雙眼睛！”

這番話，如同一柄柄鋒利的尖刀，狠狠地扎進了孫悟空的心里！

他本就對這“箍兒”心存怨氣，此刻被玄奘這么**裸地點破，更是火冒三丈！

“他娘的！”

孫悟空怒罵一聲，眼中金光爆射，四周的空氣都仿佛因他而灼熱了幾分。

“好個觀世音！好個如來佛！”

“竟敢如此算計俺老孫！”

他說著，便高高舉起那“箍兒”，作勢就要將它往那山石之上狠狠砸個粉碎！

“師父，你且看好！”

“俺老孫今日便毀了它這勞什子法寶！看他佛門還如何算計你我！”

“不必。”

然而，玄奘卻輕輕地搖了搖頭，出聲制止了他。

孫悟空的動作，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著玄奘，愈發不解了。

“師父，為何？”

“砸了它，”玄奘的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只會打草驚蛇，讓他們察覺到我等的真實意圖。”

“屆時，他們只會生出更多、更陰險的事端與算計。”

“那…那該如何是好？”孫悟空急道，“難道就任由這東西留著，膈應咱們？”

“呵呵…”

玄奘低聲笑了。

他看著急得抓耳撓腮的孫悟空，好整以暇地緩緩說道：

“為師今日，便將這選擇的權力，”

“交到你的手上。”

他看著孫悟空的眼睛，目光變得前所未有的鄭重與銳利！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孫悟空的火眼金睛，直抵他那顆躁動不安的猴心！

他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

“悟空。”

他伸手指了指那頂金色的“花帽”，聲音平淡，卻又充滿了某種奇異的魔力。

“你看這箍兒，它，又大，又圓……”

“你若信不過為師，信不過，你自己，”

“你便，將它戴上。”

“此事，我絕不阻攔。”

“你我師徒二人，便如同那廟里任人操控的提線木偶一般，”

“老老實實地，演完這一場西游大戲。”

“你好，我好，大家好。”

他說到這里，話鋒猛地一轉！

那虛弱的聲音里，竟是帶上了一絲足以點燃鮮血的狂熱！

“可—”

“你若信得過為師，方才為你描繪的那條可以‘掀翻桌子’的道路！”

“你若信得過你自己，手中這條曾打上過三十三天的金箍棒！”

“那么……”

“便將它，收好。”

“從此，這箍兒，念，與不念；”

“這咒，聽，與不聽；”

“全在你我，一念之間！”

玄奘的聲音在孫悟空的耳邊隆隆作響。

每一個字，都仿佛是一道驚雷，炸得他熱血沸騰，心神激蕩！

“我等師徒，”

玄奘看著他，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要做的，是那執子下棋的人！”

“而不是，任人擺布的棋子！！”

一番話說完。

這片狼藉的廢墟之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孫悟空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低著頭，看著自己手中那頂金光閃閃，卻又冰冷刺骨的“花帽”。

只覺得，這薄薄的一頂帽子，在這一刻，竟是重若千鈞！

不！

比那整座五行山，還要沉重！

他看著眼前這個臉色慘白，氣息虛弱，連坐著都似乎要耗盡全身力氣的師父。

在如此虛弱的境地之下，他非但沒有用那咒語來控制自己。

反而，將這代表著“生殺大權”的選擇權，完完整整地，交到了自己的手上！

這份信任！

這份膽魄！

這份氣度！

三界之內，六道之中，除了他，還有誰？！

孫悟空的眼眶，自他從那石頭里蹦出來之后，五百年來，第一次，微微有些發紅。

他猛地抬起頭！

緊緊地，攥住了手中的那頂“金箍兒”！

他看著玄奘，忽然，咧開嘴，笑了。

那笑容，張揚，而又狂放！

露出了兩排森然的白牙！

“師父。”

他的聲音，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快意與決絕！

“俺老孫，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