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臺緩緩降下,停在玄奘與孫悟空面前,她美目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
她看著眼前一個氣息平和,仿佛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僧。
另一個雖還是一身猴氣,但看向那和尚的眼神中,竟帶著發自內心的敬服。
這一幕,實在詭異。
“善哉,善哉?!庇^音菩薩開口了,聲音清脆,如玉珠落盤,讓人聞之便心生寧靜。
她先看向孫悟空:“悟空,你既已脫困,可見與那東土來的取經人果有師徒之緣,此乃天數?!?/p>
孫悟空一見是她,想起五百年囚禁皆是佛門算計,胸中便有火氣,正要開口譏諷。
卻見身旁的師父朝他投來一個平靜的眼神。
他到嘴邊的話頓時咽了回去,只是“哼”了一聲,將頭扭到一旁。
觀音也不惱,她今日的重點本就不在這猴子身上。
她的目光轉向了玄奘。
“貧僧,見過菩薩?!毙孰p手合十,微微躬身一禮,姿態、神情與一個虔誠的佛門弟子別無二致。
仿佛方才那個一拳碎山、魔影滔天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觀音看著他這副模樣,眼底的審視愈發深沉。
此人城府之深,滴水不漏。
他背后,到底站著誰?
她心中閃過無數念頭,但最終還是決定,按照佛祖的最新法旨——靜觀其變,順水推舟。
“取經人,你此去西天路途遙遠,魔障頗多。我受佛祖之命,特來賜你一件寶貝,以助你西行功成。”
觀音說罷,玉手一揮。
那是一頂用金線織成的精致花帽,樣式古樸,上面繡著些奇特的佛門符文。
“還有……”觀音說到這里,故意一頓,眼角余光瞥了眼旁邊那只猴子。
“一個金箍兒?!?/p>
她伸出手指,對著那頂“花帽”輕輕一點。
隨即,一段晦澀的咒語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金光,直接傳入玄奘的識海之中。
正是那《定心真言》,也喚作《緊箍兒咒》。
她當著孫悟空的面,雖未明說,卻已是實打實地將咒語傳給了玄奘。
孫悟空何等聰明?
他雖聽不到咒語,但一看觀音這神情,再看那單獨留下的一樣東西,便已猜到了七八分。
這定然不是什么好東西!
是這菩薩不放心俺老孫,要拿個物件來鉗制俺!
他頓時火起,抓耳撓腮,恨不得立刻就跳起來將那帽子搶了扔掉!
然而,玄奘的動作比他更快。
只見玄奘神色平靜地伸出手,將那頂“花帽”一并接了過來。
他將那頂金光閃閃的小帽子放在手中,如同把玩一件普通飾物般掂了掂,轉了轉。
隨即,他抬起頭,看著觀音菩薩,臉上露出了一個無比“和善”的微笑。
“多謝菩薩賜寶。”他的聲音溫和謙卑。
“只是……”他話鋒一轉,“貧僧這徒兒悟空,天性頑劣,野性難馴,卻也是個心高氣傲的?!?/p>
“若讓他知道了這箍兒的真正用處,怕是會心中生出芥蒂,日后不利于我師徒情分啊?!?/p>
這話,說得何等陰陽怪氣。
他明知觀音剛剛已經傳了咒。
他明知孫悟空此刻就站在旁邊聽著。
他卻偏偏要這么說。
這已不是暗示,而是明示。
這是當著觀音菩薩的面告訴她,你的那點小把戲,我看穿了。
觀音菩薩臉上那慈悲的笑容,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僵硬。
她深深地看了玄奘一眼。
此人,狂妄到了極點。
他竟敢當著自己的面,就如此挑明此事?他的依仗到底是什么?
是背后那個神秘的存在?
觀音心中念頭百轉,最終還是壓下所有情緒,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穩無波。
“此乃佛祖法旨。”她搬出了最大的一座靠山。
“為防他再生事端,重蹈覆轍,此舉乃是不得不為。”
她以為,抬出佛祖便能讓眼前這和尚有所收斂。
誰知,玄奘聞言,臉上的笑容竟更加意味深長。
“哦?”他拉長了語調,“貧僧倒覺得,教化徒兒,攻心為上。”
“似這等依靠外物強行束縛的手段,”他說著,還故意晃了晃手中那頂金箍兒,“終究是下乘之法啊?!?/p>
“不過……”他看著觀音菩薩那已經快要維持不住的笑容,才不緊不慢地補上最后一句。
“既然是佛祖的一番美意,那貧僧自然也不好推辭了。”
說罷,他將袈裟往身上一披,錫杖往手中一拄。
然后,將那頂“金箍兒”隨手便塞進了自己懷里。
整個動作行云流水。
仿佛那不是什么能束縛齊天大圣的無上法寶,而真的,只是一頂普普通通的花帽子。
觀音菩薩走了。
來時祥云萬道,寶相莊嚴。
去時卻駕著蓮臺,頭也不回地徑直去了南海。
她實在想不透,這金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時而強橫到能一拳撼動佛祖法則,時而又平和得與山間樵夫無異。
他那番話,究竟是狂妄自大,還是有恃無恐?
他背后,到底是哪一位在落子?
觀音帶著滿腹疑云,一路無話,她得回去好好想一想。
這西游的路,怕是要比預演的曲折得多。
且不提她如何計較。
五行山廢墟之上,待那道祥云徹底消失在天際。
玄奘的身子,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晃。
方才還與觀音唇槍舌劍、談笑風生的他,眼前忽然一黑。
剛剛披上、還寶光閃閃的錦襕袈裟,此刻竟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他幾乎喘不上氣。
“哐當”一聲。
他手中的九環錫杖脫手落地,激起一片塵埃。
整個人仿佛被瞬間抽干了所有力氣。
一股源自神魂深處的虛弱感洶涌而至,瞬間淹沒了他。
他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褪去血色,變得慘白。
額上滲出細密的冷汗,順著臉頰滑落。
他伸手想扶住旁邊的碎石,手臂卻重如千斤,根本抬不起來。
“師父!”
一聲焦急的呼喊在玄奘耳邊炸響。
孫悟空方才還佩服師父手段高明,竟將那菩薩說得啞口無言。
卻不想一轉眼,這位神威凜凜的師父,竟會變成這般模樣。
他一個箭步猛地沖上前來,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殘影。
毛茸茸的手臂一把將搖搖欲墜的玄奘穩穩扶住。
“師父!你怎么了?!”他急得抓耳撓腮,一雙火眼金睛里滿是焦灼。
他能感覺到懷中師父的氣息微弱得幾乎要斷絕。
仿佛風中殘燭,隨時都會熄滅。
這還是那個散發著令他都心悸的恐怖氣息的師父嗎?
這前后的反差實在太大了。
玄奘靠在孫悟空瘦小卻意外結實的臂膀上。
他大口喘息著,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音,每一次呼吸都用盡了全力。
他能感覺到,“盤古真血”帶來的無邊偉力消退后,留下的是何等恐怖的后遺癥。
前所未有的虛弱。
現在別說調動法力,他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快沒了。
他知道,這是一場豪賭。
賭注,是自己的性命。
賭的,是這只猴子那顆尚未可知的心。
如果孫悟空此時心生歹意,他將毫無反抗之力,一切算計都將化為泡影。
但他依舊這么做了。
他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看著近在咫尺那張寫滿焦急的毛臉。
他的聲音虛弱得仿佛隨時會斷掉。
“無…無妨…”
他喘息著,斷斷續續地說道:“只是方才為…為破那五行山,為師動用了一樁禁術…”
“此刻法力反噬…需…需得靜養三日…三日后…方能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