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金光撕裂夜色,宛如流星倒貫,須臾間便隱沒于西方的重重山巒之后。
玄奘目送著那抹金光徹底消失。
他走到篝火邊,用腳將火堆徹底踩散,又掬起冰冷的溪水,一捧一捧地澆上去,直到最后一絲火星都發出“滋”的輕響,化作了黑色的死灰。
確認再無半分自己停留過的痕跡,他才牽過那匹安靜嚼著草葉的白馬,翻身而上,韁繩一抖,繼續向西。
經此一夜,他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盤古真血”這張底牌,給了他直面神佛的底氣。
而方才與太白金星的言語機鋒,則讓他徹底摸清了天庭的態度。
只要你手腳干凈,只要不明著掀翻取經這盤棋,只要這幕西游大戲還能磕磕絆絆地照著劇本走……他們,就會假裝什么都沒看見。
這就夠了。
這便是他最大的操作空間。
玄奘策馬緩行,并不急于趕路。
山路愈發崎嶇,碎石與落葉混雜,馬蹄踩在上面,發出沉悶的咯吱聲。
但他已是地仙之軀,早已不畏寒暑,不懼勞乏。
又行了約莫半日光景,太陽開始西斜,將山林的影子拉得狹長。
前方山勢愈發險峻,古木參天,幾乎遮蔽了天日,空氣中彌漫著腐葉與濕潤泥土的氣息。
耳畔,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虎嘯猿啼。
玄奘正觀察著這原始的山景,忽聽得一側密林中,傳來一陣枝葉被重物碾過的“沙沙”聲。
緊接著,一股濃烈的腥風撲面而來。
一頭吊睛白額的斑斕猛虎,伴隨著震耳的咆哮,從山坡上一躍而下,重重落在路中央,擋住了去路!
好一頭惡虎!真個是:
鐵額銅頭,磨磚對鼻。金睛閃閃,銀牙錯錯。
鋸齒般的舌頭,卷上方下。鏡子般的爪牙,刺樹穿林。
鬃鬣抖動,賽過刀槍劍戟。尾巴搖擺,好似掉風鑼鼓。
那猛虎一雙金睛死死鎖定玄奘,喉嚨里發出低吼,混著涎水順著嘴角滴落。
它沒有半點遲疑,四蹄猛地一蹬,壯碩的身軀繃成一道黃黑色的閃電,朝著玄奘當頭撲來!
玄奘端坐馬背,面色未改。
他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只是伸手,輕輕拍了拍馬頸。
一頭尚未開化的野獸罷了。
比之雙叉嶺上他親手超度的那三只小妖,都差了十萬八千里,哪里值得他動手?
別說是他,便是身下這匹白馬,也只是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四蹄如釘在地上,紋絲不動。
虎爪上的寒光,幾乎要觸及玄奘的僧袍。
就在此刻,林中深處傳來一聲霹靂般的大喝:
“孽畜!休得傷人!”
話音未落,一道烏光裹挾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嗖”地一聲從斜刺里射出!
那是一根粗壯的長矛,不偏不倚,精準地從猛虎張開的血盆大口中貫入,自后腦穿出!
“噗!”
那猛虎的咆哮戛然而止,龐大的身軀在半空中僵直了一瞬,便失了所有力氣,“轟隆”一聲砸在地上。
它四肢抽搐了幾下,再沒了動靜。
玄奘這才緩緩抬眼,循聲望去。
只見山凹的樹影里,走出一個好漢。
那漢子生得是:
頭戴一頂老虎皮的帽子,身穿一件野牛皮的衣裳。
腰間束著一條豹子皮的搭膊,腳下蹬著一雙麂子皮的靴子。
彎弓插箭,手執長矛,端的好一條英雄漢子!
玄奘看到他這身行頭,再聯想此地應是雙叉嶺界內,心下了然。
鎮山太保,獵戶劉伯欽。
劉伯欽一矛斃虎,見玄奘安然無恙,這才松了口氣。
他大步走來,目光先是在地上死透了的老虎身上掃過,隨即落在了玄奘平靜如水的臉上,動作微微一頓。
“好個膽大的和尚!”劉伯欽甕聲甕氣地開了口,聲如洪鐘,“俺是此間山里的獵戶,人稱鎮山太保劉伯欽。你這師傅是哪方來的?一個人也敢闖這雙叉嶺?若不是俺恰好經過,你此刻怕是已進了這畜生的肚子!”
玄奘聞言,只是微微一笑。
他利落地翻身下馬,對著劉伯欽單手合十,躬身一禮,姿態謙和。
“貧僧自東土大唐而來,奉我皇之命,前往西天拜佛求經。路經寶地,不想驚動此虎,多謝壯士出手相救。”
劉伯欽見他談吐斯文,禮數周全,并非尋常野僧,神色也緩和下來。
他擺了擺手,渾不在意道:“區區小事,哪里值得掛在嘴上!俺們山里人,就敬重你們這些有道行的師傅。天色不早了,這山里晚上不干凈,前面就是俺家,不如法師隨我到家中歇息一晚,明早俺再送你一程,如何?”
“如此,便叨擾了。”玄奘也不推辭,欣然應允。
“爽快!”
劉伯-欽咧嘴一笑,上前單手抓著虎腿,只一用力,便將這數百斤的死虎甩到了肩上,另一只手提了長矛,大笑著在前方引路。
玄奘便牽了白馬,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約莫一個時辰,轉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開朗。
山坳里一塊平坦之處,依著山澗,建著幾間茅草屋舍。
屋外拿籬笆圍了個小院,院里幾只老母雞正在刨食,角落里堆著整齊的柴火,屋頂的煙囪正冒著裊裊炊煙。
劉伯欽將肩上的猛虎“哐當”一聲扔在院中,沖屋里高聲喊道:“婆娘,孩兒們,開門!有客到了!”
話音剛落,茅屋里先是跑出幾個探頭探腦的半大小子,隨后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嫗也跟著走了出來。
“爹,你打到大蟲啦!”
孩童們先是發出一陣歡呼,隨即又好奇地打量著跟在后面的玄奘。
劉伯欽三言兩語將事情說了,又叫家人好生招待。那老嫗一聽是東土大唐來的高僧,頓時肅然起敬,連忙將玄奘往屋里讓。
“快,快請法師進屋歇歇腳!”
玄奘邁步踏入那茅屋廳堂。
就在他一腳即將落地的瞬間,動作出現了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停頓。
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一掃,在那廳堂正中墻上供奉的一方神龕上,停留了不足一息。
神龕上沒有佛祖神像,只立著幾塊小小的木制牌位,寫著“本山土地之神位”、“當境城隍之神位”等字樣。
牌位前,點著一爐檀香,香煙繚繞。
凡人肉眼,看不出任何異常。
可在他地仙的靈覺感應中,那幾塊平平無奇的木牌之上,正有數股微弱卻精純的神念,在劇烈地、驚恐地……顫抖。
就像幾只撞見了巡夜花貓的老鼠,恨不能將自己縮到不存在,生怕自己身上那點微末的香火氣,臟了外面這位的眼。
玄奘心中了然。
他知道,自己收斂了所有法力波動與殺伐之氣,但那份親手格殺三妖后,烙印在三魂七魄深處的一絲兇煞,又豈是這些連正果都未修成的山精地祇所能承受的?
這股氣息,對凡人無礙,對劉伯-欽這般氣血陽剛的漢子也無甚影響。
可對于這些依靠一方香火勉強度日的土地城隍來說,自己這個剛剛“超度”了三位“同道”的圣僧,便如同一輪懸于黑夜的血月。
其威懾,比天上巡視三界的糾察靈官,還要恐怖百倍。
他只當全然未覺,在主位上安然坐下,與劉伯-欽分賓主落座。
劉家老母則親自下廚,開始張羅晚飯。
不多時,飯菜備好。
因玄奘是出家人,劉家特意為他備了干凈素齋,有山間新采的野菜、石磨豆腐,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
席間,劉伯欽與玄奘相談甚歡,玄奘也樂得結個善緣,便將自長安而來的見聞,擇了一些趣事說與他聽。
飯后,劉伯欽的臉色忽然暗淡下來,原本洪亮的聲音也低沉了許多。
他搓了搓滿是老繭的手,帶著一絲懇求道:“不瞞法師,今日,正是我亡父的周忌。我母子都是粗人,不懂什么章法。法師既是大唐高僧,能否勞煩您……為我亡父念上一卷經,也好教他在九泉之下,早得安生。”
“此乃分內之事,壯士不必客氣。”玄奘欣然應允。
當即,劉家便在中堂設了香案,點了明燭。
玄奘凈了手,取了木魚,在那神龕之前盤膝坐下。
他閉目垂眉,口中朗朗念誦起《度人經》來。
他并未動用法力,只以平和中正的語調,將經文一句句念出。
劉家母子與幾個孩童都跪在一旁,靜靜聽著。
起初,并無異樣。
可當玄奘念至中段,怪事發生了。
只見那神龕之上,三炷安穩燃燒的清香,那升騰而起的香煙,竟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非但不往上飄,反而被死死壓制著倒卷而回,在香頭附近痛苦地翻滾,就是聚不起來!
緊接著,那香頭原本明亮的火星,也開始忽明忽滅,光芒迅速黯淡,仿佛下一刻就要熄滅!
“咦?”
跪在前方的劉伯欽看得真切,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他是個粗人,不懂神通道法,卻也知道香火是人與鬼神溝通的橋梁。
如今這香煙倒卷,香火不寧……
豈不是說,自家日夜供奉的山神土地,根本不敢來享用這炷香火?
他們……在怕什么?
劉伯欽心中一突,下意識地抬頭,悄悄瞥了一眼那位依舊在閉目誦經的年輕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