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
卻說那玄奘法師,辭別唐王,拜別百官,孤身縱馬,一路向西。
這一路上,山川秀麗,景物非常。
時值深秋,淡云籠罩著原野,暖陽穿不透林間的霧氣。
霜色愈濃,楓葉紅如火燒。
秋雨既歇,官道上塵埃落定。
他自離了長安,饑餐渴飲,夜住曉行。
不覺間,已行了數日。
這一日,天色漸晚,官道被一座橫陳的黑影攔腰截斷。
那是一座大山。
玄奘勒住馬韁,座下白馬不安地打了個響鼻。
他抬頭看了看迅速黯淡的天色,又望了望眼前這座死寂的大山。
高山峻嶺,密樹稠林。
飛鳥絕跡,走獸無蹤。
唯有烏鴉嘶啞的叫聲,在空寂的山谷間回蕩。
道旁的衰草叢中,隱約可見幾具被野獸啃食過的慘白骸骨。
玄奘的目光掃過那些骸骨,眼神沒有一絲波瀾,心中早已雪亮。
“算算腳程,此處想必便是那雙叉嶺了。”
他心中暗道一句,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西游記中,雙叉嶺是取經路上的第一難。
唐僧的那兩個凡人隨從,在此地被寅將軍、熊山君、特處士三妖剖腹挖心,做了下酒菜。
若非太白金星搭救,唐僧本人也難逃此劫。
這一難,說是劫難,不如說是佛門給取經人的一個下馬威。
意在警告他:踏出大唐國境,外界便是妖魔橫行之地,凡夫俗子若無我佛門庇佑,寸步難行。
只可惜……
玄奘輕輕拍了拍馬背,安撫著坐騎。
他的眼神里,沒有凡人面對兇山的恐懼,反而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熱切。
“貧僧這西行之路,正愁沒有功德入手。”
“今日,總算送上門第一筆開張的買賣了。”
如今他已是地仙之境,白銀之軀,五感六識遠超凡俗。
他能清晰地聽到,方圓十里之內,自己的心跳聲,以及……另外三個。
那三股心跳聲的源頭,正散發著毫不掩飾的、充滿了血腥與殘忍的妖氣。
它們像三條嗅到血腥味的餓狼,在山林暗處鬼鬼祟祟地窺伺著自己。
按照原著的劇本,此刻的他,應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僧人。
見了這般景象,怕是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只知焚香禱告了。
但玄奘,偏偏不按常理出牌。
他沒有繞路,也未曾戒備。
反而,他做出了一個讓暗中窺伺的妖怪們都大感意外的舉動。
他翻身下馬,將白馬的韁繩,隨意地拴在了路旁一棵老松樹上。
然后,他慢條斯理地從行囊中,取出一塊干硬的麥餅和一壺清水。
隨即,他便如同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走累了的旅人,在路邊尋了塊干凈的大石頭。
他熟練地撿來枯枝,生起一堆篝火。
“噼啪!”
輕微的爆裂聲中,橘紅色的火光映照在他俊秀的臉上,表情平靜得近乎冷漠。
他就這么一口干餅,一口清水,吃得不疾不徐。
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早已成了別人眼中的獵物。
……
密林深處,陰風陣陣,裹挾著一股腐爛的惡臭。
三個巨大的身影潛伏于黑暗中,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死死盯著路邊那個悠然自得的和尚。
當先一個,是斑斕猛虎成精,獠牙闊口,正是寅將軍。
他身旁,一個黑熊精身形魁梧如鐵塔,乃是熊山君。
最后一個,鼻孔中噴著粗氣,頭頂兩只彎角,則是一頭野牛精,喚作特處士。
這三怪,便是雙叉嶺的霸主,專靠截殺過往客商為生,兇殘無比。
“大哥,二哥,你們看那和尚!”
性子最急的特處士壓低了聲音,甕聲甕氣地說道,嘴角幾乎要滴下涎水。
“這禿驢,膽子也太肥了!明知咱們雙叉嶺是什么地方,竟敢一個人在此過夜!”
“看他那細皮嫩肉的樣子,八成是長安城里沒見過風浪的雛兒!”
熊山君咧開大嘴,嘿嘿一笑,聲音如同磨盤轉動:“何止是雛兒,我看就是個傻子!見了這等深山老林,不想著快快逃命,反倒生火吃飯,這不是上趕著給咱們哥仨送點心嗎?”
為首的寅將軍,一雙銅鈴般的虎目閃爍著貪婪的光。
他盯著玄奘看了半晌,心里也泛起一絲古怪。
這和尚……太平靜了。
但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半分修為。
在他妖精的感知里,篝火旁的僧人,氣血平平,與尋常凡人并無二致。
那一絲疑慮,瞬間便被腹中的饞蟲壓了下去。
“管他傻不傻!”
寅將軍舔了舔自己腥臭的嘴唇,獰笑道:“這種貨色,正是咱們的最愛!前幾日吃的那些,骨頭又多,肉又柴,哪比得上這等吃齋念佛養得白白胖胖的俏和尚?”
“大哥說的是!”熊山君和特處士齊聲附和,眼中兇光大盛。
“只是,大哥,”熊山君又問道,“咱們是現在就上,還是等他睡熟了再動手?”
寅將軍想了想,嘿然一笑:“等什么等?你我兄弟三人齊出,拿捏一個凡人,不是手到擒來?再說了,看他這有恃無恐的模樣,說不定身上藏著什么寶貝。咱們現在就出去,先嚇破他的膽,再慢慢炮制,豈不更有趣?”
“好!都聽大哥的!”
“走!”
三妖商議已定,不再隱藏。
“呼!”
山林中,陡然卷起一陣腥風!
霎時間,飛沙走石,林木劇烈搖晃!
三道巨大的黑影帶著咆哮,從密林中猛然撲出,呈一個品字形,將篝火旁的玄奘死死圍在了中央!
那為首的寅將軍人立而起,身高足有一丈,他揮舞著利刃般的虎爪,嘿嘿獰笑道:“兀那和尚!膽子不小!見了你家寅大王、熊二爺、牛三爺在此,竟還敢不跑?”
熊山君更是直接,他手持一柄開山大斧,在地上重重一頓!
“轟!”
地面被砸出一道裂痕,碎石飛濺。
他聲如悶雷地吼道:“呔!禿驢!快快報上名來!也好讓你死個明白,做了我兄弟三人的下酒菜!”
特處士則手持一桿三股鋼叉,繞著玄奘緩緩踱步,口中嘖嘖有聲:“嘖嘖嘖,這身皮肉,這副骨架,真是上等的貨色!剝了皮,剜了心,用清泉水細細煮了,定是人間一大美味!”
三妖你一言,我一語,充滿了戲謔與殘忍。
仿佛眼前的玄奘,已是砧板上的魚肉,任由宰割。
尋常人見了這等陣仗,怕是早已嚇得癱軟在地。
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那篝火旁的年輕僧人,依舊平靜。
他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慢條斯理地,將手中最后一口麥餅,緩緩送入口中。
細細地咀嚼。
然后,端起水囊,喝了一口水,將口中食物徹底咽下。
做完這一切,他才用僧袍的袖子,不緊不慢地擦了擦嘴。
隨即,他站起身。
他拍了拍僧袍之上,那本不存在的灰塵。
整個動作,從容得令人心悸。
最后,他才緩緩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眸,第一次正視著將他團團圍住的三只妖怪。
他的臉上,沒有恐懼,沒有驚慌,甚至沒有一絲憤怒。
有的,只是一抹無比慈悲、和善的笑容。
那笑容,看得三只妖怪,心中竟莫名地升起了一股寒意。
只聽那年輕的僧人,雙手合十,對著他們,微微躬身,行了一個佛禮。
隨即,他那清朗悅耳,卻又帶著奇異穿透力的聲音,緩緩地在寂靜的山嶺間響起。
“阿彌陀佛。”
他看著三只妖怪,那眼神,不像在看兇神惡煞的妖魔,倒像在看三份早已標記好價格的貨物。
他輕聲說道:
“三位施主,與貧僧有緣。”
“貧僧,法號三葬。自東土而來,往西天拜佛求經。今日路過此地,得見三位,實乃幸事。”
“貧僧今日,特來……”
他頓了頓,臉上的笑容愈發溫和。
“為爾等……超度!”
最后兩個字,他說得格外的輕,格外的柔和。
但聽在三只妖怪的耳中,卻不亞于一聲平地驚雷!
超度?
三妖俱是一愣,腦中冒出同一個念頭。
這和尚,莫不是嚇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