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三年,九月十二。
良辰吉日。
秋日高遠,天宇澄清如洗。
長安城,西門之外,十里長亭。
自古迎來送往,皆在此處。
然今日之送別,卻與往昔截然不同,堪稱大唐開國以來,最為盛大隆重的一次。
辰時剛至,此地已是旌旗如林,御駕親臨。
三千虎賁軍,頂盔貫甲,戈矛如森,肅立于官道兩側。
秋風過處,玄色的大唐龍旗獵獵作響。
文武百官,自宰相房玄齡、杜如晦以下,俱著朝服,依班次而立。
無人交談,唯有壓抑的呼吸聲與甲胄的輕微碰撞聲。
如此陣仗,只為一人送行。
不多時,一聲凈鞭脆響。
御道之上,一匹神駿的白馬,緩緩行來。
馬上端坐著一個年輕的僧人,正是玄奘。
他并未穿那件佛光耀目的錦襕佛衣,亦未手持九環錫杖。
依舊是一身洗得發白的月白僧袍,樸素無華。
他穩坐于馬背,目光平靜,掃過眼前的天子儀仗,猶如路過一片尋常街景。
他身后,并無隨從。
孤身一人。
玄奘行至長亭前,翻身下馬。
自有小太監上前,將馬匹牽過。
他整理了一下僧袍,緩步走到御前,對著那身著九龍袍的天子李世民,躬身行禮。
“貧僧玄奘,拜見陛下?!?/p>
李世民快步走下龍輦,親自上前,一把將他扶住,連聲道:“御弟不必多禮!今日,你我非是君臣,乃是兄弟!為兄特率滿朝文武,為你餞行!”
李世民的聲音洪亮,滿是真切。
昨日玄奘一指洞穿銅鼎的神跡,尚在他腦中盤桓。
他此刻,是真心將玄奘當成了庇佑大唐國運的在世神佛。
玄奘也不再推辭,順勢站直了身體,只道了一聲:“謝陛下。”
李世民拉著他的手,環視身后百官,朗聲說道:“眾卿家,朕之御弟玄奘,身負大宏愿,心有大慈悲!今日,便要代朕、代我大唐億萬子民,孤身西行,求取大乘真經!”
“此行山遙路遠,非有大毅力、大智慧者不能為也!”
“朕今日率爾等至此,便是要讓御弟知曉,他此去并非一人!”
“他的身后,有朕,有我滿朝文武,更有我整個大唐的江山社稷!”
“陛下圣明!”
身后百官齊聲山呼,聲浪震得人耳膜嗡鳴。
李世民點了點頭,隨即對一旁的太監總管遞了個眼色。
太監總管會意,躬身退下。
不多時,他便親手捧著一個金漆托盤,緩緩上前。
托盤之上,是兩只薄如蟬翼的夜光杯,杯中酒液,澄澈如琥珀。
“御弟,”李世民親自端起一杯酒,遞到玄奘面前,“朕知你佛門弟子,戒律森嚴,不茹葷腥,不飲酒水。”
“然今日情況特殊,朕備下的非是尋常濁酒,乃是宮中用百花之蕊、無根之水釀成的素酒。”
他看著玄奘,語氣真摯:“此酒,一為給你壯行,二為與你結義。你若當朕是兄長,便請滿飲此杯!”
他說完,便將自己的那杯酒一飲而盡。
隨即,他目光灼灼地看著玄奘,等待回應。
滿朝文武,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在了玄奘和那杯酒上。
玄奘看著杯中清澈的酒液,又看了看李世民期盼的眼神。
他知道,這杯酒,不能不喝。
喝的不是酒,是君臣之義,是兄弟之情。
他點了點頭,伸手便要去接那酒杯。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酒杯的瞬間,李世民卻忽然俯下身去。
這位大唐天子,竟在那干凈的官道之上,用手指,輕輕捻起了一撮塵土。
是的,就是一撮普普通通、微不足道的塵土。
他站起身,沒有任何猶豫。
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那撮塵土,輕輕彈入了玄奘面前的酒杯之中。
“陛下,這……”
房玄齡等人心中一緊,險些出聲制止。
御賜之酒,何其尊貴,豈能以塵土污之?
可李世民,卻仿佛沒有看到眾人驚愕的表情。
他只是看著玄奘,眼中帶著不舍,帶著期盼,更帶著身為帝王對故土的深深眷戀。
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
“御弟啊?!?/p>
“自古道,寧戀本鄉一撮土,莫愛他鄉萬兩金。”
“朕知你此去,沿途必會經過無數異國他邦?!?/p>
“那些邦國,或許黃金鋪地,或許美女如云,或許有無盡的榮華富貴。”
“但朕,希望你永遠不要忘記,你的根,在何處。”
“這杯酒中,有我大唐的塵土。”
“你飲下它,便是將故鄉,裝進了肚中,刻在了心里?!?/p>
“朕只望你,此去西行,無論走得多遠,無論見到何等繁華,都莫要忘了……”
“在這長安城,還有朕這個兄長,還有這滿朝同僚,還有這億萬子民,正日夜盼著你,求得真經,早日歸來!”
這一番話,情真意切。
亭外的風,仿佛都停了。
原本不解的百官,此刻盡皆默然。
不少老臣,已是悄然紅了眼眶。
這一撮土,比千言萬語,分量更重。
玄奘怔住了。
他看著杯中那幾粒載沉載浮的塵土,心中百感交集。
他兩世為人,上一世對故鄉的眷戀早已刻骨。
而這一世,他雖是穿越而來,但在這片土地上,他有了母親,有了外公,有了這些雖有算計、卻也真心待他的君臣。
這里,也已是他的故鄉了。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由衷的、發自內心的微笑。
他不再猶豫,伸出雙手,鄭重地接過那只盛著塵土的酒杯。
“陛下隆恩,貧僧,永志不忘?!?/p>
話音落下,他仰起頭,將那杯素酒,連同那撮來自家鄉的塵土,一飲而盡!
酒液清冽,入喉甘醇。
而那幾粒塵土,卻帶著千鈞之重,緩緩沉入腹中,化作一股暖流。
“好!”李世民見狀,撫掌大笑。
他知道,自己的御弟,聽懂了。
玄奘將酒杯還給太監,隨即,對著李世民,對著身后的滿朝文武,深深地、鄭重地行了一個佛禮。
“陛下,諸位大人,就此別過。”
“貧僧,去了。”
他說完這兩個字,便毅然轉身,沒有半分拖泥帶水,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自己的白馬之前。
他抓住馬鞍,腳尖輕輕一點,整個身子便如一片落葉,輕飄飄地落在馬背之上,穩如泰山。
他沒有再回頭。
他知道,若是回頭,看見人群中母親與外公不舍的眼神,怕是會動搖他那早已堅定的道心。
他只是雙腿輕輕一夾馬腹。
白馬長嘶一聲,邁開四蹄。
最初是緩行,繼而小跑,最終化作一道白練,沿著官道向西,絕塵而去。
十里長亭下,李世民與滿朝文武就這么靜靜地站著,默默地注視著。
他們看著那道孤獨卻又無比堅定的背影,在官道的盡頭,逐漸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最終,與天邊的云霞融為一體。
良久,良久。
秋風卷起幾片落葉,打著旋兒飛向遠方。
李世民才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他轉過身,看著依舊在翹首以盼的百官,臉上露出了一個混雜著期盼與自豪的笑容。
“回宮!”
一聲令下,御駕緩緩啟動。
長安的城門,在身后緩緩關閉。
那條通往西方的古道,從此多了一名孤身上路的僧人。
他的身后,是人間帝國的極致榮耀。
他的前方,是十萬八千里的漫漫長途,以及……無數早已等待著他的妖魔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