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太守劉洪死了。
死在了自己的臥房之內。
這個消息瞬間炸起了滔天巨浪。
衙役們腰刀碰撞著,腳步雜亂地涌入太守府。
滿院的丫鬟家丁們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頭死死抵著冰冷的青石板,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
江州府的周同知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踏入那間依舊彌漫著血腥氣的臥房。
只一眼,他便猛地轉身沖了出來,扶著門框干嘔不止,臉色煞白。
“快!請仵作!”周同知扯著嗓子喊道,聲音都變了調,“把城里最好的仵作請來!”
不多時,城里經驗最老到的老仵作,便被差役們連拉帶拽地帶了過來。
老仵作在衙門里干了一輩子,什么尸首都見過,可當他看到地上那具東西時,腳步也明顯頓了一下。
這死法,太邪乎了。
他強忍著胃里的翻涌,上前仔細查驗。
摸骨,探穴,翻看眼耳口鼻。
查驗的時間越長,老仵作臉上的神情就越是凝重,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
周同知在門外來回踱步,見他出來,立刻迎了上去。
“老張,怎么樣?可有結果?是何等兇器?”
老仵作搖了搖頭,拱手道:“回稟同知大人,此事……太過古怪。”
“怪在何處?快說!”
“大人,”老仵作壓低了聲音,仿佛怕驚動了什么,“卑職驗遍太守大人全身,其體表之上,莫說刀傷劍創,便是一絲擦痕都尋不著!”
“什么?”周同知一驚,“這怎么可能?那他是如何死的?”
老仵作咂了咂嘴,似乎在斟酌用詞,半晌才道:“太守大人的心脈,已碎成一灘爛泥。這……這絕非人力所能為之啊!”
不是人力所為?
那就是……鬼神?
周同知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臂,只覺得官服都擋不住那股陰冷的寒意。
一樁兇殺案,還沒開始查,就先透出了一股子妖異。
這案子,怎么查?
就在官府一籌莫展之際,另一則消息,卻像是長了翅膀一般,在江州城的大街小巷飛快地傳開了。
城西“得意樓”茶館里,說書先生的驚堂木“啪”的一拍,滿堂嘈雜瞬間安靜下來。
“各位看官!要說這劉太守之死,可不是凡人作祟,這里面,有天大的因果!”
說書先生故作神秘地喝了口茶,吊足了眾人胃口,才繼續說道:“你們可知,如今這位劉太守,本名劉洪,乃十八年前洪江上的水匪!而咱們那位金山寺的玄奘法師,又是何等身份?”
底下有茶客立刻接話道:“這誰不知道?玄奘法師是當世圣僧,佛子降世!”
“說得對,也不對!”說書先生搖了搖頭,“法師的俗家身份,乃是十八年前高中狀元的陳光蕊,陳狀元的遺腹子啊!”
這個消息,當即在茶館里炸開了鍋。
“什么?還有這等事?”
“俺就說玄奘法師不是凡人,原來是狀元之后!”
說書先生得意一笑,繼續爆料:“當年,陳狀元攜夫人殷氏赴任江州,路過洪江,被那水匪劉洪與李彪所害!可憐陳狀元被推入江中,尸骨無存!那劉洪,不僅奪了陳夫人,更是冒名頂替,當了這十八年的江州太守!”
“天殺的!竟有這等喪盡天良之事!”
“那陳夫人豈不是……”
“可不是嘛!這十八年,過的豬狗不如啊!”
茶館里群情激奮,罵聲震天。
說書先生等眾人議論得差不多了,才又是一拍驚堂木,將所有人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各位,重點來了!”
“就在前幾日,玄奘法師于金山寺中,認回了生母!母子二人,抱頭痛哭!”
“法師是何人?是圣僧,是活佛!他得知母親受此奇恥大辱,父親冤死江中,當即便在佛前立下重誓!”
說到此處,說書先生站起身,模仿著玄奘的模樣,雙手合十,一臉悲憫地說道:“若不報此血海深仇,誓不成佛!”
“于是乎,就在昨夜三更,有打更的更夫親眼所見,金山寺方向佛光沖天!一道金光如長虹貫日,徑直落入太守府!更有甚者,還聽到了佛門金剛的怒吼之聲!”
“待到天亮,惡賊劉洪便遭了天譴,暴斃當場!各位說說,這不是佛祖顯靈,又是什么?”
一番話說得是跌宕起伏,神乎其神。
茶館里的客人們一個個聽得如癡如醉,拍案叫絕。
“原來如此!是佛祖出手,懲戒了這惡賊!”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話果然不假!”
“玄奘法師真是大孝子,真圣僧啊!”
一時間,類似的傳言,在江州城的各個角落同時上演。
碼頭的苦力、集市的小販、青樓的姑娘、賭坊的混混……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玄奘法師身世之謎”與“佛祖降罰怒殺貪官”的傳奇故事。
輿論的風向,被一股無形的大手牢牢掌控著。
而這只大手背后,正是玄奘早年收服的那些俗家弟子。
這些人本就是江州城里的地頭蛇,三教九流無所不識,散播起消息來如魚得水。
就在這滿城風雨,輿論發酵到頂點之時,衙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鳴冤的鼓聲。
周同知正為案情頭疼,聽聞有人擊鼓,連忙升堂。
只見堂下跪著一老一少兩位女子。
老的那個,正是太守府的殷夫人。
而扶著她的,則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出家人。
“堂下何人?”周同知驚堂木一拍,例行公事地問道。
那年輕僧人上前一步,雙手合十,不卑不亢地說道:“貧僧金山寺玄奘,攜家母殷氏,前來報案。”
“玄奘法師?”周同知一愣。
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他還沒來得及消化城里的傳言,正主就自己找上了門。
“你要報何案?”
玄奘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早已泛黃的血書,高高舉過頭頂。
那布料陳舊,上面的字跡已然變成了暗褐色。
“此乃家母十八年前所留之血書!狀告江洋大盜劉洪,殺我生父陳光蕊,奪我慈母,冒名頂替為官之滔天罪行!”
“大人若是不信,可將此血書,與朝中工部尚書、我外公殷開山之筆跡相對,一驗便知!”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外公是當朝尚書?
周同知連忙命人將血書呈上。
他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字字泣血,將十八年前那樁慘案寫得清清楚楚。
他正看得心驚肉跳,又聽玄奘繼續說道:“家母受那賊人脅迫,忍辱負重十八年。貧僧昨日與家母相認,本想待稟明外公,再由朝廷發落。誰知,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玄奘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悲憫與感慨。
“貧僧昨夜為母誦經,祈求我佛慈悲,不料竟感得神佛降臨,言及惡賊罪孽深重,當有果報。”
“貧僧心中不安,故在天亮之際趕往太守府探望,誰知剛一進門,便發現那賊人……竟已遭天譴,暴斃于府中了!”
這番話滴水不漏,將所有事情都推得一干二凈。
周同知腦子里“嗡”的一聲,瞬間將所有線索串聯了起來。
城里的傳言。
老仵作“非人力所為”的驗尸結論。
眼前圣僧“佛祖顯靈”的說法。
還有這封指向當朝尚書的血書。
這哪里是什么兇殺案?
這分明是一樁神佛出手、凡人收尾的因果報應!
周同知哪里還敢再查,再查,怕不是要把自己也查進去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連連點頭,一臉恍然大悟,“本官明白了!此案,真相大白了!”
他站起身,走到殷溫嬌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夫人受苦了!本官定會將此事,連同這份血書,八百里加急上報京城,請圣上為您與陳狀元主持公道!”
然后,他又轉向玄奘,眼神里充滿了敬畏。
“玄奘法師,真乃當世圣僧啊!”
一場驚天動地的仇殺,就在玄奘的巧妙布置下,被完美地定性為了一場佛門神跡。
他不僅報了血海深仇,還順手為自己刷上了一層耀眼的金光。
從今往后,他江州圣僧之名,算是徹底坐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