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廓街瑯賽古玩城、沖賽康市場、帕廓街,并稱拉薩三大古玩市場。沈晦最常去的,是八廓古城里的沖賽康。不僅因為這里聚集著他最熟悉、最有把握的藏傳佛教珠寶法器、天珠與手串,更因各路商販云集,人多,機會便多。很多時候,他前腳收來的東西,不出市場便能轉手。
而今天,沈晦帶著嶄新的頭腦與獨到的眼力重入此地。他的目光,已悄然投向以往從不留意的物件。
“兄弟!看看貨?五眼天珠,剛收的!”
“至純天珠,今天放漏兒!”
“尼泊爾菩提手串,請一串嗎?”
……
剛踏進市場,幾個小販便圍了上來。這些人眼力毒,看東西或許有差,看人卻極少走眼。他們不知沈晦姓名來歷,卻清楚他出手常在萬數以上,數量也大,自然將他奉為大主顧。
點頭打過招呼后,沈晦掃過幾人手中的天珠與手串,不用上手,心中已經有數了,多是新貨普品,百十來塊的進價,利潤有限,沒什么意思。
“壓箱底的好東西拿出來,別拿大路貨應付我?!?/p>
沈晦聲音平穩,但口氣卻相當自信,“只要東西對,價錢好說。你們手上這些,白給我也不收。”
幾人互看一眼,果然從貼身的口袋取出另一些珠子。單眼、雙眼、三眼……直至九眼皆有,可惜年份最早就到清中期,品相也普通,沒有一件兒能入沈晦的法眼。
不過,為了打聽消息,他還是挑了七、八件,付了五千。帶回去里人肯定不多,權當賺回此行的開銷。
把東西收進背包,沈晦順勢拉近距離,問道:“你們手里,或者知道誰手里,有高等級的火供天珠嗎?”
四、五個人幾乎同時搖頭。
“火供天珠比至純還稀有,我多少年沒見過了?!?/p>
一個普通話稍好的販子答。
沈晦點點頭,又問:“那最近誰入了高貨?不管什么,天珠、手串、造像、唐卡、瓷器、金銀器……都行。”
幾人面露訝色,都奇怪這往常只盯天珠的年輕人,今天怎么變了路子。不過,還真有人提供了線索:一個叫強巴的古玩店主,剛收了一幅老唐卡,據說品相不錯。
聽到“強巴”二字,沈晦眉頭微蹙。
這人他認識,是藏族販子里少數見過世面的。從小在四川受教育,未成年前就走南闖北,甚至到過印度、尼泊爾、泰國。他涉獵的門類多而雜,但凡老物件兒、能賺錢的都上手。在拉薩三大市場都有他的鋪面,還有長期的尼泊爾菩提子供貨商。想從他手里撿漏兒、占便宜,難如登天。
但沈晦此行本來也不為了撿漏。他只想借著各種物件,驗證自己“識藏”之后,眼力怎么樣了,腦中究竟裝了多少東西。
“你不能這樣!我只是看看,并沒說一定要買??!”
剛到強巴店外,便聽見一個年輕女聲帶著焦急爭辯。
接著是強巴略帶口音,但很流利的普通話:“你這樣是不尊重我,這件東西你必須買。”
“我怎么不尊重你了?你這是強買強賣,是犯法的?!?/p>
女聲怯弱了些,透出委屈。沈晦聽出那口音也是來自北京。
推門而入,迎面便見一個女孩立在店中,臉上交織著憤怒與無助。
那姑娘約莫二十三、四歲,身姿如春日翠竹般挺拔,脖頸線條優美似天鵝。一張鵝蛋臉,眉眼淡遠如雨后遠山,睫毛并不濃密,卻根根分明,垂眸時在眼下投出淺淺疏影。鼻梁高挺,唇色淺淡,唇形薄而精致。不笑時,宛若一尊易碎的薄胎瓷,美得冷靜,也美得遙遠。
見到她,沈晦忽然想起多年前聽過的一句話:“真正的美,源于內在的光。”
這女孩不只容貌奪目,更有一種能傾倒眾人的氣質。
瞬間,沈晦就感到臉上微熱。
并不是因為看見美女羞澀,而是這“英雄救美”的機會擺在眼前,讓他這算不上英雄的“小毛賊”心生興奮。
“強巴,生意做得響啊,街上都聽見了?!?/p>
沈晦邁進店內,語氣帶笑卻暗含鋒芒,“讓人知道你這么強買強賣,你這店還想開嗎?”
強巴轉頭,看到沈晦走進來,咧嘴一笑,說道:“小沈子!好久不見?!?/p>
他頓了頓,聳聳肩,“名聲?只要我有好貨,名聲算什么。你不也來了?想看什么?剛到的尼泊爾老菩提?!?/p>
他指向左側掛滿手串的墻面。沈晦只瞥一眼,目光便落回那女孩手中的星月菩提上。
“品相尚可,年份淺,也就二、三百的東西。”
心下判斷已定,沈晦看向強巴,“誒!強巴!你為難一個姑娘,這不算有本事吧?”
“我雙手遞給她,她卻單手還給我。這是不尊重,所以這手串她必須買。”
強巴理直氣壯地說道。
在藏地買賣交易中,忌諱單手遞物,這被視為對對方的不尊敬。但這些年游客如織,這樣的習俗對漢族人已淡去許多。強巴這番吹毛求疵,多半是借題發揮,強賣牟利,抑或見女孩年輕漂亮,別有心思。
女孩看向沈晦,爭辯道:“我只是看了看,東西又沒壞,他非要我買。我不是買不起,是不想讓他得逞!”
“強巴!人家女孩兒第一次來拉薩,哪懂你那些規矩?!?/p>
沈晦救美的心泛濫,干脆道,“行了,這條手串的錢我付?!?/p>
話音落下,他掏出五百元,按在柜臺上。
強巴可是文玩行兒里的老手。他當然知道這條手串最多值二百元,眼下翻了一倍多,肯定是見好就收。
“好!給你面子?!?/p>
說罷伸手欲取錢。
“等等!”
那女孩卻不領情,臉頰被氣得通紅,沖著沈晦道:“用不著你充好人,我買得起。”
說完,女孩兒從小挎包里取出五張百元鈔,用力拍在柜臺上,手串也沒拿,轉身就要走。
沈晦一怔,隨即笑了笑,說道:“小姐!強巴雖不饒人,但你的做法,在藏地確實不合規矩?!?/p>
“哪里不合?”
女孩不服氣地反問。
“如果你想知道,不如留下,看看我是怎么跟強巴老板談生意的?!?/p>
沈晦說著,趁強巴注意力仍在錢上,朝女孩遞了個眼色。
女孩兒挺聰明,領會了沈晦好像要替她報仇的意思。竟真留步,站到一旁。
“這丫頭膽子倒挺大?!?/p>
心里想著,沈晦轉向強巴:“聽說你剛收了幅老唐卡,能不能……”
話至一半,他的目光在店內流轉,忽地被柜臺邊一只香爐牢牢鎖住。
確切地說,吸引他的并非那只形制普通的銅香爐,而是爐底那方雕刻成奇石形狀的底座。
那只底座色澤沉黯,蒙著一層經年的浮塵與香灰,混在一堆雜物邊緣,毫不顯眼。但沈晦的目光掃過時,卻像被磁石吸住,一種源于識藏本能的細微波動,自他眉心傳來。
凝神看去,那只底座約一掌長,半掌寬,隨形雕琢,宛若天然巖窟。木紋深徹,肌理似密云涌流,又似流水層疊。仔細分辨,木質表面在昏暗光線下泛著一層溫潤的、幾不可察的油潤光澤,如蜜似脂。幾處磨損邊緣,露出內里更深的赭褐色,質地堅密如金石。
一縷極淡、極幽的暗香,穿過店內濃重的藏香與舊物氣息,若有若無地飄來。那香氣沉靜醇和,初聞似無,細品卻有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甜涼意直透腦際,令人神思一清。
“白奇楠木……”
沈晦心中無聲地吐出這四個字。非百年以上不能有此包漿,非明代老料不能蘊此風骨。
他腦海中的知識瞬間翻涌。奇楠木是沉香中至珍,而白奇楠更為冠首。古稱“瓊脂”,生長于濕熱險僻之地,樹表皮傷過后,經數十年乃至上百年菌類侵染、醇化方可成型,取其分泌出來的油脂結香,木質盡去,入手溫軟,其香五段變化,清、甘、醇、濃、雅,歷久彌新。
而眼前這方,是取白奇楠結香之芯材整雕,木質已完全蜜脂化,硬度卻反增,比金堅,比玉潤。如此大料,絕非尋常供養之物,必出自昔日王公貴胄或大寺高僧的靜室。
他的心跳悄然加快。
一克白奇楠,如今市價何止五千?這等完整老雕件,更非按克可計。若論其歷史價值與藝術價值……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強巴,對方正低頭整理柜臺,渾然未覺。
沈晦的腦子迅速運轉:“這方底座,論珍稀與價值,恐怕十倍于先前那尊讓他欣喜的空行母造像猶不止!”
這么一塊大寶貝就這么靜臥于眼前,簡直是明珠蒙塵,“真是上天眷顧,恩賜我發大財的機會??!”
心里盤算著,沈晦面上不動聲色,甚至刻意將目光從底座上移開片刻,仿佛只是隨意掃視。然而,那股幽香,那木紋中流淌的歲月光華,已在他心中激蕩起驚濤駭浪。
此刻在他眼中,這已不是木座,而是一塊流光溢彩的碩大鉆石,璀璨得令人心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