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余韻在清冷霧氣中緩緩蕩開,沈晦心中那個驚雷般的念頭已無比清晰——識藏。
老喇嘛那幾句偈語仍在在耳畔:“如來之藏,是善不善因,能遍興造一切趣生。”
此刻無需回憶,沈晦的腦子里自然就獲悉了其中的含義。這句偈語出自《楞伽經》,意指眾生本具的清凈自性,能變現萬有,一切善惡諸相皆從此生。
這徹底印證了他的判斷。
“識藏”,西藏最神秘的傳說之一,指深埋于意識底層的“伏藏”。當珍貴經典或密法恐將失傳,便會有神靈將其“寄存”于特定者意識深處。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這個人便會自然“開啟”這些知識,如同打開一本早已存放在靈魂中的書。在藏地確實有相關的傳聞,目不識丁的孩童,或者是婦女,在生一場大病,或者是一覺醒來后,竟能熟練念誦繁雜的藏經,或者是滔滔誦出百萬字史詩《格薩爾王傳》。
沈晦關于“識藏”的模糊認知,是從第一位取得“格西”學位的漢族喇嘛洛桑珍珠所著的《雪域求法記》。那本書,曾是他對這片高原最初神往的緣起。
“難道那位仁波切的灌頂,就是開啟我‘識藏’的鑰匙?”
念頭既起,如野火燎原。沈晦不再懷疑腦海中洶涌的知識洪流,也瞬間確認了手中造像的價值。
他轉向黑瘦攤主,直截了當地問:“大哥!這尊佛像,多少錢?”
“一萬!”
攤主伸出食指,不容商量。
沈晦迅速盤算。他對天珠、手串的行情了如指掌,但這種佛教造像的具體行情,他的經驗幾近于零。“識藏”給了他鑒定真偽的眼力,卻沒附帶價格表。
他試探著按文玩圈習慣對半砍價兒,開口:“五千?”
攤主搖頭,粗糙的手指指向造像表面斑駁的泥金痕跡,用生硬的漢語強調:“這個,金子!真的金子!”
沈晦立刻明白了,這個攤主也不知道造像的真正年代與藝術價值,要高價僅是因為表面那層金。
他心里有數了:“再加兩千,七千怎么樣?”
這已超出他原本估價,但作為“識藏”覺醒后第一件親自認定的寶物,他愿意為這個“頭彩”多付。更何況,剛從徐軍那兒“拿”了一萬,花起來也不那么肉疼。
攤主盯著沈晦的臉,似真似假咳嗽幾聲,終于點頭:“可以,七千成交。”
沈晦點出七十張百元鈔。攤主雙手恭敬捧起“空行母”造像,交付沈晦手中,口中低聲念誦祈福藏語經文,最后鄭重道:“扎西德勒!”
這是藏地大宗交易后不可或缺的祝福。
回到賓館房間,關上門,沈晦迫不及待將造像置于燈下,屏息細觀。
造像通高約十六公分,體態婀娜而充滿力量。豐乳細腰,肌肉線條飽滿準確。上身瓔珞繁復華麗,左手高擎象征智慧的嘎巴拉碗,右手后持斬斷無明的鉞刀,雙足穩踏象征煩惱的二魔。單層覆蓮座,蓮瓣挺拔飽滿,底板陰刻十字交杵與太極陰陽魚圖案,蘊藏深意。
細節處更見匠心。圓面怒目卻含悲憫,蛇發卷曲怒張而發絲根根分明,頭戴五骷髏冠,項掛人首鬘,造型極富動感與韻律,無疑是明代西藏造像藝術巔峰期的杰作。
當指尖幾乎觸碰到冰涼銅質時,關于此像更精微的信息……鑄造工藝細節、合金配比、所屬作坊可能的傳承譜系,再次清晰地浮現于沈晦的腦海。
一股熾熱激流席卷全身,那是野心被點燃的灼燙。
“從今往后,古董行里,必有我沈晦一席之地!”
他對自己立誓。
也就在這一刻,他做出決定:這尊造像,不賣。
在藏傳佛教語境里,空行母是穿梭于智慧與虛空之間的引導者。而對沈晦而言,這尊造像已超越了尋常古董的意義。它是命運擲下的戰書,是宏大征程的起點,是一件只屬于他、不容他人覬覦的“圣物”。
興奮與思慮交織中,一夜悄然流逝。
第二天清晨,天光未亮透,沈晦便辦理退房。這趟入藏帶來的幾萬本金,加上昨天的進出,手頭現金已不足三萬。他本來就是小本經營,還計劃還要去拉薩碰碰運氣,日喀則不可久留。盡管找到“火供天珠”希望渺茫,但受人之托,總得盡力一試。
關鍵是那一百萬誘惑人啊!
更重要的是,昨晚徐軍、梁軍失手,難保不會再來找麻煩,他必須保持警惕。
賓館餐廳里,沈晦低頭吃著簡單湯面。人影一晃,一陣帶著異域風情的淡香襲來,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徑直坐到了他對面。
不是飯點,餐廳空位很多,她顯然是沖著沈晦來的。
女人很漂亮,眉眼間有成熟嫵媚的風情,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睛含著笑意,直勾勾看著沈晦,眼波流轉間帶著某種攝人力量。
“老弟!想跟你談筆買賣。”
她開門見山,聲音軟糯,卻透著干脆。
沈晦心生警兆。他抬眼與她對視,心下暗凜:這女人眼神真邪性,看得人不自在。
他放下筷子,微微一笑,語氣平淡:“這位大姐,我手里恐怕沒有你想要的東西。”
說完,作勢就要起身。
“等等。”
女人抬手虛攔,動作優雅,“還沒談,怎么知道沒有?我想要你手里那顆天珠。”
沈晦立刻反應過來:她說的是那顆已獻給老喇嘛的明代天珠。心念一轉:這女人是不是和徐軍一伙?消息如此靈通。
臉上不動聲色,眼珠一轉,掏出昨晚三千五收的那顆晚清天珠,放在桌上:“大姐好眼力。這顆是清晚的,品相不錯,保老。”
女人細眉微蹙,隨即綻開更嫵媚卻帶著銳利的笑容:“老弟!在明白人跟前就別打啞謎了。我要的是你昨天中午剛到日喀則就入手的那顆明代老天珠。外加四顆普通貨,一共五千拿下。姐姐我誠心要,八千,怎么樣?”
八千!和昨晚徐軍開價一模一樣。
沈晦心中冷笑,面上卻只是靜靜看著她,不發一言。
女人被他看得笑意更深,仿佛有些羞赧:“老這么瞧著姐姐,我都不好意思了。價錢好商量嘛。我有個老客戶,托我找顆品質高的老天珠,一直沒遇上合適的。幫姐姐這個忙,成嗎?”
沈晦搖搖頭,掌心托著那顆晚清天珠:“大姐是行家,這顆晚清天珠,到四川出手,一萬都打不住。那顆明代的,您才給八千,說不過去吧?”
他頓了頓,目光陡然銳利,“況且,那顆珠子,我昨晚已經送人了。”
“送人?送給誰了?”女人笑容一收,急切追問。
“救我的人。”沈晦聲音冷了下來,一字一句道,“昨晚我被人打劫,后腦挨了一悶棍,幸虧有人出手救我。那顆天珠,我當作謝禮送了。”
女人臉色瞬間冷若冰霜,盯著沈晦,語氣譏誚:“兄弟!你可真是……沒財運啊!實話告訴你,那顆天珠落我手里,輕松能賣五萬。你倒好,白白送了人。本想帶你一起發財,可惜……”
“那就沒什么好談的了。”
沈晦打斷她,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大姐!在我這兒,你撿不著漏兒。抱歉,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他不再猶豫,起身便朝餐廳門口走去。
剛至門口,恰好與一群涌入的老年旅行團迎面撞上。二十多人,戴統一帽子,揮舞小旗,嘰嘰喳喳,瞬間堵住通道。沈晦側身避讓,想等人流過去。
就在此時,左后方忽然被人重重撞了一下,肋部傳來熟悉的鈍痛。一個帶著嘲弄的男聲在耳邊響起:“喲,不好意思,撞著你了。”
沈晦眼角余光一瞥,竟是矮壯的徐軍混在老人堆里。
他心中怒火驟起,面上卻紋絲不動。
“媽的!還敢來陰的,老子后腦勺的賬還沒算呢!”
心念電轉,沈晦動作快如閃電。
他佯裝吃痛彎腰,肩頭順勢狠狠向后一頂,正撞在徐軍胸口。趁對方氣息一滯未及反應,右肘如毒蛇出洞,猛地向后搗去,精準無比地再次擊中徐軍左肋昨夜受傷的同一位置!
“呃……”徐軍喉頭發出被掐斷般的悶哼,劇痛讓他瞬間彎腰,涕淚橫流,張大嘴巴卻發不出完整聲音,臉上血色盡褪。沈晦這一肘暗含狠勁,恐怕已不止是疼痛那么簡單。
沈晦則已若無其事轉過身,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歉意微笑:“不好意思,擋著道了。”
他深深看了徐軍一眼,那眼神冰冷漠然,隨即轉身,從容離去。
直到沈晦身影消失在賓館門外,徐軍才勉強捂著左肋,痛苦直起腰,額頭上已滿是冷汗——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肋骨已然骨裂。
“燕姐……”他看向已走過來的嫵媚女人,聲音嘶啞,“這小子……是個硬茬子。我……我又栽了。”
被稱為“燕姐”的女人冷哼一聲,美目中寒光一閃:“廢物!跟你說過多少次,有些事,光靠蠻力沒用,現在信了?”
徐軍忍著劇痛,喘著氣道:“我……我也不想。可這小子脖子上掛的那顆……我絕不會看錯,那是一顆隕鐵天珠!沒有一千年,也得有八百年!”
“哦?”
燕姐眼神微凝,“你看準了?”
徐軍重重點頭,語氣肯定:“開門到代的東西,我這點兒眼力還是有的。那玩意兒,罕見到極致了。”
燕姐的目光投向沈晦消失的方向,紅唇抿成一條冷硬直線,半晌,從牙縫里擠出一句:
“跟上他。那顆隕鐵天珠……還有他懷里那尊剛請走的空行母,我都要。”
她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腕上一串深色念珠,眼底閃過一絲貪婪與勢在必得。
“這高原上的寶貝,可不能讓他就這么帶走了。”
……
沈晦已攔下出租車,沉聲對司機道:“師傅!火車站,快點。”
車子匯入晨光車流,駛離賓館。
后視鏡里,那棟建筑逐漸遠去,但沈晦不知道,賓館二樓窗簾微微晃動,一道曼妙身影正注視著他的車。
燕姐舉起手機,輕聲對著那頭吩咐:“他往火車站去了。讓‘老藏’在拉薩那頭準備好……這次,我要連人帶貨,一網打盡。”
車窗外的陽光有些刺眼,沈晦摸了摸懷中那尊冰冷的空行母造像,又按了按頸間那顆千年隕鐵天珠。
他還不知道,自己懷揣的兩件至寶,已在暗處掀起了怎樣的波瀾。而前方通往拉薩的路上,等待他的,恐怕不只是朝圣之旅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