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如有實質的黑暗包裹著林羽,像沉入墨海底。沒有聲音,沒有方向,只有墜落感。左肩的缺月烙印灼痛著,像唯一的路標。
不知過了多久,腳下觸到了實地。
觸感奇怪,不是土地也不是石板,而是一種……有彈性的、微涼的光滑平面,像凝固的黑色果凍。他試著邁步,腳下漾開一圈圈無聲的漣漪,微弱的光在漣漪邊緣泛起,映出腳下隱約的紋路——又是那個扭曲的家族紋章,只是這次是完整的,巨大無比,鋪滿整個“地面”。
前方有光。
昏黃的、油燈似的光暈,從大約二十米外傳來,勾勒出一扇木門的輪廓。是他在碎裂紅木鏡里看到的那個書房。
林羽握緊匕首——雖然他知道在這里,物理武器可能毫無意義——朝光走去。每走一步,腳下紋章的線條就微微發(fā)亮,像是在記錄他的路徑。
走到門前。木門虛掩,門縫里漏出暖黃的光和淡淡的舊書紙頁氣味。一切都安靜得可怕。
他推開門。
書房不大,四面墻都是頂?shù)教旎ò宓纳钌珪埽麧M了線裝書、牛皮紙檔案和卷軸。房間中央是一張寬大的紅木書桌,桌上有一盞老式綠罩臺燈,燈光照亮了桌面上攤開的手稿和繪圖工具。一個穿著素色旗袍的女人背對門口,坐在高背椅里,正低頭寫著什么。長發(fā)松松挽在腦后,露出纖細的脖頸。
聽到開門聲,她停下筆,但沒有回頭。
“比我預計的早了三十分鐘。”女人開口,聲音溫和,帶著書卷氣,和瑤光那種空洞的電子音截然不同,“看來‘瑤光’的防御協(xié)議比我想象的脆弱,或者說……林家血脈的‘共鳴權限’比我測算的更高。”
林羽走進房間,反手關上門。門在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外面的黑暗。“沈清影?”
女人輕輕笑了,轉動椅子,面對他。
那是一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四十出頭,五官清麗,但左側臉頰和額角有幾道淡白色的舊疤痕,像是被極薄的利刃劃過。這無損她的氣質,反而增添了一種歷經(jīng)劫難后的沉靜。她的眼睛很亮,像藏著兩簇冷靜燃燒的火。
“是我。”沈清影放下手中的鋼筆,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姿態(tài)優(yōu)雅,“林羽,你和你母親長得很像,尤其是眼睛。林靜師姐如果看到你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很驕傲。”
“別用那種語氣提我母親。”林羽聲音冰冷,“你不配。”
沈清影的笑容淡了些,但并未消失。“是啊,在你們看來,我大概是欺師滅祖、走火入魔的瘋子。”她指了指書桌對面的椅子,“坐吧。這里的時間流速和外面不一樣,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林羽沒動。“外面的人,周小雨,蘇瑤,陳風,還有那些被你標記的人,會怎么樣?”
“如果你的朋友陳風夠機靈,能利用我實驗室殘留的設備,結合你剛才用血脈引發(fā)的‘鏡界震蕩’,應該能暫時凍結‘鏡種’的活性。外面的人,短期內不會有生命危險。”沈清影語氣平淡,像在討論天氣,“但‘凍結’不是‘清除’。只要我還在,只要‘鏡心計劃’的核心協(xié)議沒有被徹底終止,‘孵化’只是時間問題。”
“‘鏡心計劃’到底是什么?你想用全城的人給你那個瘋狂的‘鏡映文明’當墊腳石?”
“墊腳石?”沈清影搖頭,眼神里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不,林羽。我是想給他們一個歸宿,一個超越**脆弱和生命短暫的新生。物質世界充滿痛苦、疾病、衰老、別離。而鏡界……意識在那里可以擺脫物質的束縛,以純粹的信息形態(tài)存在、思考、延續(xù),甚至……重構現(xiàn)實。”
“所以你殺人。”
“那是必要的代價和過渡。”沈清影并不回避,“直接意識上傳的成功率極低,容易造成信息劣化或人格崩解。需要一個‘半物質化’的容器——也就是被‘鏡種’改造的**——作為緩沖和信號放大器。當意識完整上傳后,容器的物質部分會自然……消散。這很殘酷,我承認。但為了更偉大的進化,個體的犧牲有時不可避免。歷史上每一次科技或認知的飛躍,不都伴隨著血與火嗎?”
“詭辯。”林羽冷笑,“你只是想當造物主。用別人的命,搭你的巴別塔。”
沈清影沉默了幾秒,忽然轉開話題:“你知道你母親當年為什么突然終止實驗,甚至要銷毀所有資料嗎?”
林羽心頭一緊。
“不僅僅因為那場事故。”沈清影起身,走到一側書架前,抽出一本厚重的皮質筆記本,翻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圖表和意識流般的潦草筆記。“我們在實驗中,無意間接觸到了鏡界更底層的……某種‘存在’。不是我們存入的‘回響’,而是鏡界本身原生、或者更早被囚禁在其中的東西。它強大、古老、充滿惡意。它試圖通過我們的實驗接口反向侵蝕現(xiàn)實。那場‘鏡爆’,表面是設備過載,實則是那個‘存在’的一次沖擊。”
她將筆記本轉向林羽。某一頁上用紅筆潦草地寫著:
“觀測到‘鏡淵底層活性’。非實驗注入,特征:吞噬性、擬態(tài)性、強烈錨定現(xiàn)實生命體的傾向。警告:實驗可能已打開不應開啟的門戶。建議立即終止,銷毀一切關聯(lián)媒介。” 簽名是林靜。
“你母親意識到了危險,想停下。但那時……已經(jīng)晚了。”沈清影撫摸著臉上的疤痕,“那個‘存在’的一部分,已經(jīng)通過鏡爆的縫隙,滲了出來。它沒有實體,像一種惡意的模因,潛伏在瀾城的鏡像維度里。這些年那些零星的、看似無規(guī)則的鏡子相關死亡事件,很可能都是它在……進食,或者,尋找一個完美的宿主,以便完全降臨現(xiàn)實。”
林羽想起陳風提到的“逃逸的回響”。
“你的‘鏡心計劃’和這個‘存在’有什么關系?”
“關系就是,”沈清影的眼神銳利起來,“我要在它找到完美宿主、釀成更大災難之前,搶先建立一個受控的、穩(wěn)定的鏡界秩序。用無數(shù)鏡面陣列構成‘防火墻’,用上傳的意識作為‘節(jié)點能源’,構建一個足以禁錮或驅趕它的‘鏡像牢籠’。這需要龐大的能量和精確的控制。所以我需要‘鑰匙’——也就是你,林羽——來穩(wěn)定最終鏡門的頻率,完成我的意識上傳和系統(tǒng)最終啟動。”
“為什么是我?”
“因為你是天然的‘鏡心’胚體。”沈清影走近幾步,目光落在他左肩,“你母親在懷你時,長期接觸林家古鏡和實驗數(shù)據(jù),你的胎兒期就是在一種微弱的鏡像能量場中發(fā)育的。你肩上的烙印不是胎記,是**內鏡能輻射留下的先天印記。這讓你天生對鏡界有極高的親和力和穩(wěn)定性。同時,你也是林家最后的直系血脈,你的基因里刻著操控某些古鏡協(xié)議的‘權限密碼’。你是唯一可能安全承載‘最終鏡門’開啟時巨大能量沖擊,并引導其頻率的人選。”
信息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林羽的認知上。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場實驗的副產(chǎn)品?是母親無意中創(chuàng)造的“鑰匙”?
“那我母親知道嗎?關于我……”
“她后期應該有所察覺,所以她才那么堅決地要銷毀一切,并用盡方法保護你、屏蔽你。”沈清影的語氣罕見地流露出一絲嘆息,“她是愛你的,林羽。她只是……沒能來得及找到完全消除影響的方法,就去世了。”
悲傷和憤怒在林羽胸中翻騰。他強行壓下。“你的‘備用協(xié)議’是什么?一小時后會啟動什么?”
沈清影走回書桌,按下一個隱藏按鈕。書房一側的書架無聲滑開,露出一面巨大的屏幕。屏幕上顯示著瀾城的衛(wèi)星地圖,其中七個區(qū)域被標紅,閃爍著。其中一個紅點,正是“心鏡坊”舊址。
“‘鏡籠’協(xié)議只是初級測試。備用協(xié)議‘織網(wǎng)者’才是真正的全市范圍干預。”沈清影解釋,“我提前在瀾城七個關鍵的地下水脈節(jié)點上方,安裝了‘鏡界諧振器’。一小時后,它們會同時啟動,發(fā)出特定頻率的諧振波。這種波對普通人影響微弱,但會強烈刺激所有體內已有‘鏡種’或對鏡像能量敏感的人,加速他們的‘孵化’進程。同時,諧振波會暫時模糊現(xiàn)實與鏡界的邊界,讓更多‘鏡界原生體’——包括那個惡意存在——更容易顯現(xiàn)。制造足夠的混亂和恐懼,也為我最終上傳提供更強烈的‘情緒能量’收集。”
林羽感到脊背發(fā)寒。七個節(jié)點,覆蓋全城。一旦啟動,可能瞬間催生成百上千的“孵化者”,鏡界怪物涌上街頭……
“怎么阻止?”
“兩個方法。”沈清影豎起兩根手指,“一,摧毀七個諧振器。但它們的精確位置只有我知道,而且每個都有防護,一小時內你不可能全部找到破壞。二,”她指向林羽,“你自愿成為‘鑰匙’,配合我完成最終鏡門的穩(wěn)定啟動。當我意識成功上傳,獲得鏡界部分控制權后,我可以遠程關閉諧振器,甚至嘗試反向封印那個惡意存在。”
“用我自己換全城?”
“這是最優(yōu)解。”沈清影目光平靜,“況且,你成為‘鑰匙’不一定會死。如果你的‘鏡心胚體’足夠穩(wěn)定,也許能承受住能量沖擊,只是會永遠改變,成為……介于現(xiàn)實和鏡界之間的存在。你會擁有力量,也能保護你想保護的人。”
誘惑。**裸的誘惑,包裹著看似合理的犧牲。
林羽看著她,這個瘋狂又冷靜的女人,她臉上有母親的影子,有學者的執(zhí)著,也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冷酷。
“我母親留下的信里說,你是她最激進的學生。”林羽緩緩開口,“她說‘罪與罰,皆自映’。我想她現(xiàn)在一定很后悔,沒有在你走得更遠之前,阻止你。”
沈清影的表情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裂紋,一絲痛楚閃過眼底。
就在這時,書房里的燈光突然劇烈閃爍起來!腳下黑色的“地面”開始波動,墻壁上的書架虛化、扭曲。
“怎么回事?”沈清影臉色一變,迅速操作書桌上的幾個旋鈕,但屏幕上的圖像也變得不穩(wěn)定。
一個急促的、帶著干擾雜音的聲音,突然從房間的四面八方傳來,是蘇瑤的聲音,但斷斷續(xù)續(xù):
“林……羽!陳風……找到……她妻子……林蔓……意識……清醒片段!沈清影……不是……主謀!她也是……被……寄生!實驗事故時……那個‘存在’……一部分……進了她……身體!她在……對抗!快……利用……”
聲音戛然而止。
書房震動得更厲害,沈清影抱住頭,發(fā)出痛苦的**,臉上的疤痕詭異地蠕動起來,像是有活物在皮膚下游走。她的眼神在清明和空洞之間瘋狂切換。
“出……去……”她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變成了雙重疊加,一個是她本人,另一個更加陰冷、非人,“它……醒了……計劃……必須……”
書桌后的墻壁突然融化了,像黑色的蠟。融化的中心,一只巨大的、完全由破碎鏡片組成的“眼睛”緩緩睜開,沒有瞳孔,只有無數(shù)鏡面反射著扭曲的光,死死“盯”住了林羽。
那只眼睛深處,傳來了億萬細碎的、充滿饑渴的囈語。
沈清影猛地抬頭,臉上最后一點人性徹底消失,被一種絕對的空洞和冷漠取代。她抬手,指向林羽。
“鑰匙。歸位。”
整個書房空間開始向內坍塌,朝著那只鏡片眼睛的中心坍縮。巨大的引力拉扯著林羽,要將他拖入那只眼睛的深處。
林羽死死抓住身邊一個固定的書架立柱,但木質正在迅速虛化成光影。肩上的烙印灼痛到頂點,口袋里母親的銀鎖和頭發(fā)束突然變得滾燙!
他猛地掏出銀鎖,扯下發(fā)束,將染血的左手(之前割破的傷口尚未愈合)緊緊握在上面。
“媽媽……”他閉上眼,不再抵抗那股吸力,反而將所有意志集中在回憶——不是恐懼,不是憤怒,是記憶深處僅存的、關于母親的溫暖片段:模糊的搖籃曲,藥水的苦味混合著她衣襟上淡淡的皂角香,還有她最后一次擁抱時,顫抖卻無比用力的手臂。
“若倒影開始自主行動……以血觸及鏡面……可短暫打開‘門’……但絕不可跨入。”
母親的信。
血。鏡面。開門。不跨入。
坍縮的中心,那只鏡片眼睛已經(jīng)近在咫尺,他能看見無數(shù)碎片里映出的自己——驚恐、掙扎、即將被吞噬的自己。
林羽用盡全身力氣,將握著銀鎖和發(fā)束的、染血的手,狠狠按向那只眼睛中央!
“給我——開!!”
銀鎖和發(fā)束在接觸鏡面的瞬間,爆發(fā)出耀眼的冰藍色光芒!
不是攻擊,不是抵抗。
是共鳴。
與腳下巨大的家族紋章共鳴,與這個鏡界深層空間的基底頻率共鳴,甚至……與眼前這只鏡片眼睛深處,某個被囚禁、被壓制的痛苦意識碎片共鳴!
鏡片眼睛的坍縮驟然停止!
眼睛深處,那億萬囈語中,突然響起一個微弱但清晰的、屬于沈清影本人的尖叫,充滿痛苦和絕望:“林羽……毀了它!毀了這個‘鏡巢’核心!它在書房地板下……紅木桌腿……暗格……”
話音未落,就被更洶涌的非人囈語淹沒。
但信息已經(jīng)傳達。
林羽的目光瞬間鎖定了沈清影的紅木書桌。
引力再次增強,那只眼睛開始更狂暴地旋轉,試圖消化冰藍光芒的干擾。
沒有時間了。
林羽松開即將碎裂的書架立柱,借著最后的引力,像一顆炮彈般撞向紅木書桌!
目標:左側第三條桌腿與地板相接的雕花部位。
他舉起匕首,狠狠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