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無聲。

相反，底艙是一個聲音的煉獄。

渾濁的、帶著濃重咸腥和腐爛氣味的熱空氣，裹挾著無數(shù)聲響，持續(xù)撞擊著林海的耳膜和意識。木料在海水壓力下發(fā)出的“嘎吱”**，幾乎永不停歇，像是這艘船垂死的喘息。頭頂甲板上，沉重的腳步聲、模糊的叫喊、貨物拖拽的摩擦聲時遠(yuǎn)時近，如同另一個世界的悶雷。

而更近處，是活物的聲音。

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來自某個角落，聲音稚嫩，可能是個孩子，很快被一聲粗暴的呵斥和**撞擊木板的悶響打斷，只剩下壓抑的抽噎。粗重的、帶著痰音的呼吸此起彼伏，間或夾雜著痛苦的**和模糊的夢囈。有人用林海聽不懂的語言低聲祈禱，音節(jié)快速而顫抖。還有水聲——不是海浪，而是某種液體滴落，或是人體失禁的微弱聲響，混合在無處不在的潮濕霉味里，構(gòu)成一幅令人絕望的感官圖景。

林海背靠著冰冷、潮濕且滑膩的艙壁，蜷縮在角落。眼睛逐漸適應(yīng)了幾乎絕對的黑暗，只有頭頂艙門縫隙偶爾透入的一線微光，短暫地勾勒出這個囚籠的輪廓。

底艙比他想象中更深，也更擁擠。與其說是船艙，不如說是一個灌滿了痛苦和絕望的垂直洞穴。中間有一條狹窄的、滿是污水的過道，兩側(cè)是用粗糙木柵欄隔開的“隔間”，更像是牲畜欄。他和大約二十幾個人被塞在其中一個隔間里。空氣幾乎不流通，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滾燙、渾濁的膿液。

他的左邊，一個黑影蜷成一團(tuán)，一動不動，只有偶爾的顫抖表明他還活著。右邊，一個身材相對高大的男人靠坐在那里，低著頭，黑暗中看不清臉，但林海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偶爾掃過自己，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種死水般的漠然。

海盜社會的階級，在底艙這個最底層，以最**的方式展現(xiàn)。

看守他們的，是兩個靠在通往上層梯子附近的海盜。他們沒有下來，只是站在梯子頂端的光影交界處，像兩尊模糊的惡煞雕像。其中一個打著哈欠，另一個低聲抱怨著賭輸?shù)腻X。他們對艙內(nèi)的慘狀視若無睹，只有當(dāng)某個聲音稍微大些，或者有人試圖靠近柵欄時，才會用矛桿粗暴地戳刺或呵斥。

“安靜點，豬玀！想提前喂魚嗎？”

食物的到來進(jìn)一步詮釋了這種階級。艙門被拉開，刺眼的光線涌入，伴隨著新鮮但依然渾濁的空氣。兩個海盜抬著一個大木桶，沿著過道走來，用長柄木勺從桶里舀出粘稠的、灰褐色的糊狀物，隨意倒進(jìn)柵欄邊沿固定的幾個凹陷木槽里。

那東西散發(fā)著難以形容的酸餿和魚腥味。

囚犯們卻像餓極的動物，掙扎著撲向木槽。沒有餐具，只能用臟污的手指或隨身找到的貝殼、木片去刮取。爭搶引發(fā)低吼和推搡。看守用木勺敲打柵欄，發(fā)出砰砰的巨響。

“排隊！排不好就都別吃！”

林海沒有動。胃部因為饑餓和那股氣味劇烈抽搐，但理智死死壓住了本能。那食物看起來……極度危險。他見過船上老鼠活動的痕跡。

他右邊那個高大的男人也沒有第一時間去搶。等到最初瘋狂的爭搶稍歇，他才緩緩起身，走到木槽邊。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用手，而是從懷里摸出一個邊緣磨損嚴(yán)重的木碗，舀了淺淺一層糊狀物，又慢慢退回角落，沉默地開始進(jìn)食。動作穩(wěn)定，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禮儀”感。

林海注意到，男人經(jīng)過時，其他囚犯，包括那幾個最兇狠的爭搶者，都下意識地讓開了些許空間。

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忽然在林海左側(cè)響起，用的是口音很重但勉強(qiáng)能懂的英語：“不吃？”

是那個一直蜷縮的黑影。他微微抬起頭，艙門透入的微光短暫照亮了他的半張臉——深色的皮膚，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嘴唇干裂。看起來像非洲裔，但具體族裔林海無法判斷。

“會病。”林海簡短地回答，聲音同樣沙啞。他指了指自己的胃，又指了指那可疑的食物。

黑影發(fā)出短促的、像是嗤笑又像是咳嗽的聲音。“病？餓死更快。”但他也沒有再去搶，只是將身體蜷得更緊。“新來的？從沉船那兒撈的？”

林海點點頭，意識到對方可能看不清，又“嗯”了一聲。

“倒霉蛋。”黑影低語，“血錨亨特……他不要沒用的人。你最好快點證明你有用。不然，下次經(jīng)過‘拋錨點’，你就和垃圾一起下去了。”他的聲音里沒有多少同情，更像是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拋錨點？”

“處理廢物的地方。海盜不需要累贅。”黑影說完，似乎耗盡了力氣，重新陷入沉默。

艙門再次關(guān)閉，黑暗和污濁的空氣重新填滿每一寸空間。食物的酸腐味混合著原有的惡臭，變得更加令人窒息。

時間在底艙失去了意義。只有船體的搖晃、木料的**、以及頭頂周期性傳來的鐘聲（大概是某種簡陋的報時），標(biāo)示著時間的流逝。林海強(qiáng)迫自己保持清醒，開始仔細(xì)觀察周圍，用他工程師的大腦分析這個環(huán)境。

柵欄是橡木的，很結(jié)實，榫卯結(jié)構(gòu)，但長期受潮，連接處有霉菌和鹽漬，也許有松動？他估算著木條的厚度和強(qiáng)度。艙壁是船體的內(nèi)殼，同樣是厚重木板，外面就是海水。頭頂?shù)募装迨俏ㄒ坏某隹冢葑幽抢镉肋h(yuǎn)有看守。

逃走的可能性，在目前為零。

那么，生存下去的第一步是什么？

語言。信息。規(guī)則。

他必須盡快聽懂更多，學(xué)會交流。那個“黑牙”提到的“快嘴讓”，似乎懂很多語言，也許是個突破口。還有那個拿走他《孫子兵法》的黑牙，那本書……在這個世界會被如何看待？巫術(shù)？異端？還是完全無視？

正思考間，頭頂傳來一陣不尋常的騷動。

沉重的腳步聲密集響起，伴隨著亨特船長那沙啞的咆哮，即使隔著甲板也能隱約聽到：“……追上去！左滿舵！炮手就位！把那些躲在下風(fēng)處的**養(yǎng)的給我轟出來！”

戰(zhàn)斗警報？

底艙的囚犯們一陣騷動。有經(jīng)驗的臉上露出恐懼，新來的則茫然不知所措。連靠在梯子口的兩個看守也提起了精神，抓起了靠在旁邊的彎刀和短銃。

船體開始劇烈轉(zhuǎn)向，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發(fā)出更大的抗議聲。緊接著，遠(yuǎn)處傳來沉悶的轟鳴——不是雷聲，是炮聲！

接舷戰(zhàn)？還是純粹的海上炮擊？

林海的心提了起來。在這種密閉的底艙，一旦船體被炮彈擊穿，海水涌入，這里就是第一個水密棺材。

炮聲又響了幾次，似乎來自不同方向。血錨號也在還擊，他感覺到船身有節(jié)奏地震動，那是己方火炮發(fā)射的后坐力。頭頂傳來奔跑聲、吶喊聲、金屬碰撞聲。

突然，“轟隆”一聲巨響，遠(yuǎn)比之前的炮聲更近，更震撼！整個底艙劇烈一晃，仿佛被巨人用鐵錘砸中。碎木屑和灰塵從頭頂簌簌落下。靠近右側(cè)艙壁的一個囚犯慘叫一聲，被晃倒，頭撞在柵欄上。

擊中了？還是近失彈？

林海死死抓住柵欄，穩(wěn)住身體。他看到自己右邊那個高大的男人，在剛才的震動中幾乎紋絲不動，只是抬起頭，望向震動傳來的方向，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艙壁看到外面的戰(zhàn)況。隨后，他的目光掃過艙內(nèi)驚慌的人群，最后，落在了林海身上。

兩人的目光在昏暗中短暫交匯。

男人的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冰冷的、評估般的專注。他似乎在判斷局勢，也在判斷身邊的人。然后，他對著林海，極其輕微地，搖了一下頭。

那意思很清楚：不要動。保持安靜。等待。

這不是安慰，而是基于經(jīng)驗的生存指令。

林海讀懂了，深吸一口污濁的空氣，強(qiáng)迫自己放松緊繃的肌肉，繼續(xù)縮在角落。但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剛才的命中部位？可能的損傷？如果是水線附近……

頭頂?shù)膽?zhàn)斗似乎進(jìn)入了白熱化。吶喊聲、火槍射擊聲、慘叫聲混雜一片。有重物砸在甲板上的聲音，可能是一截桅桿或者尸體。血腥味，新鮮的血腥味，開始隱隱約約從艙門縫隙滲透下來，與底艙原有的惡臭混合。

時間在極度緊張中緩慢爬行。

終于，在一陣格外激烈的嘈雜和幾聲瀕死的嚎叫之后，外面的聲音逐漸平息。只剩下零星的呼喝和物品拖拽的聲音。

贏了？還是輸了？

艙門被猛地拉開，刺眼的光線再次涌入，這次還帶著硝煙的味道。

一個海盜探下頭，臉上沾著血污和煙灰，咧嘴笑著，對梯子口的同伴喊道：“解決了！是‘灰鯖鯊’的人，想偷咬一口，被亨特船長撕碎了喉嚨！撈上來不少好貨！”

梯子口的看守也松了口氣，罵罵咧咧地坐下。

危機(jī)暫時解除。底艙里響起一片壓抑的、劫后余生般的呼氣聲。

但林海注意到，那個高大的男人，在聽到“灰鯖鯊”這個名字時，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死水般的平靜。他似乎知道這個名字背后的含義。

食物桶再次被抬下來。這次，除了那種糊狀物，還多了一點東西——幾塊黑硬的面包，和一小桶淡水。顯然是“勝利”的“賞賜”。

爭奪再次上演，但比上次稍微有序了一點。也許是因為剛經(jīng)歷了生死恐懼，需要食物來填補空虛。

林海仍然沒有動。他看著那個高大男人再次用木碗取了他那份，也看著他……在經(jīng)過林海面前時，停頓了半秒，然后，將手中那塊黑面包，掰下差不多三分之一，默不作聲地放在了林海身邊的木板上。

做完這一切，他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回到自己的角落，背對著林海，開始進(jìn)食。

林海愣住了。他看著那塊黑硬的面包，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塊不起眼的石頭。但這可能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后，收到的第一份，或許也是唯一一份，不帶任何目的的善意。

他拿起面包。堅硬，粗糙，帶著麥麩和可能是木屑的顆粒。他小心地咬了一小口，在嘴里用唾液慢慢含軟，再艱難地咽下去。味道很差，但確實是食物。

他看向男人的背影，用自己能發(fā)出的最清晰的聲音，低聲說：“謝謝。”

男人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cè)了一下頭，表示聽到了。然后，他舉起自己的木碗，喝了一口里面渾濁的液體——大概是兌了水的劣酒，目光依然望著前方無盡的黑暗，仿佛在凝視著某個遙遠(yuǎn)的地方。

底艙重新陷入它固有的、充滿痛苦聲響的“寂靜”之中。但某些東西，已經(jīng)悄然改變了。階級依然森嚴(yán)，規(guī)則依然殘酷，但在這黑暗的最底層，一條極其微弱的、基于生存本能和某種難以言喻理解的紐帶，似乎開始萌芽。

林海握緊了手中堅硬的面包，靠在冰冷的艙壁上。他開始在腦海中，一遍遍重復(fù)今天聽到的、有限的幾個海盜用語，試圖分析它們的發(fā)音和可能的含義。

“血錨”、“亨特”、“黑牙”、“拋錨點”、“灰鯖鯊”、“貨物”、“有用”……

這是他在這沉默地獄里，能為自己打造的第一件武器——理解的武器。而那個高大沉默的男人，還有那本不知去向的《孫子兵法》，則成了他在這完全陌生、危機(jī)四伏的黑暗世界里，最初的兩個坐標(biāo)點。

未知的航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