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門聲落定。
沈清辰背靠著門板,門外是陸明軒可能存在的探究,門內是她幾乎要擂鼓而出心跳。
她緩緩滑坐在地,指尖冰涼。
怎么會是他?
林薇薇在越洋電話里聲音雀躍:“辰辰!寶貝!天大的好事!我表哥的豪華公寓臨時空出一間臥室,短租三個月,環境好地段佳,最關鍵的是——我跟你講,我表哥是個超級大帥哥!叫陸明軒!我幫你拍板定下了!”
陸明軒。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開了長達七年的漣漪。
她當時是怎么回答的?
好像是強裝鎮定,聲音卻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緊繃:“薇薇,我不需要合租,更不需要和陌生男人合租。”
“陌生什么呀!我表哥啊,陸明軒誒!你忘了嗎?高中比我們大一屆,當年可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雖然你們好像沒什么交集……但他絕對靠譜!我以我的人格擔保!”林薇薇在電話那頭拍著胸脯。
風云人物……嗎?
沈清辰的腦海里,瞬間浮現的卻不是他在主席臺上演講的模樣,也不是他在籃球場上奔跑的身影,而是圖書館角落,那個安靜翻閱建筑圖冊的側影;是林蔭道盡頭,他彎腰喂食流浪貓時低垂的眉眼;是那個盛夏午后,他蹲在樹蔭下,專注粘合一個破損手辦時,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
以及,那封她寫了又撕,撕了又寫,最終也沒有勇氣寄出的匿名信。
“致‘拾光者’:今天又在圖書館看到你了,你好像很喜歡安藤忠雄……”
“拾光者”,那是她在他常去的校園論壇攝影版塊,偷偷給他起的代號。因為他總喜歡拍下一些時光的碎片——清晨沾著露水的藤蔓,黃昏空無一人的教室,墻角打盹的貓。
她是他鏡頭后,最沉默的觀眾。
也是他漫長青春里,一個無名的注腳。
“怎么樣?辰辰?去嘛去嘛!”林薇薇的聲音將她從回憶里拽出。
沈清辰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胸腔里,那顆沉寂了多年的心臟,正違背她的意志,瘋狂地叫囂著一個答案。
她想見他。
哪怕只是以老同學妹妹的合租室友的身份,哪怕他根本不會記得高中時有過她這樣一個人。
她想看看,時光把她年少時偷偷仰望的那顆星星,打磨成了什么模樣。
“……好?!彼牭阶约旱穆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于是,她來了。
帶著一份欲蓋彌彰的《合租公約》,和一顆兵荒馬亂的心。
“叩叩叩——”
敲門聲突兀地響起,打斷了沈清辰沉浸在回憶里的紊亂呼吸。
她猛地回過神,像只受驚的兔子,幾乎是彈跳著從地上站起,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頭發和衣擺,努力讓表情恢復平靜,才伸手打開房門。
陸明軒依舊倚在門框上,姿勢沒變,只是手里多了一個透明的文件夾。
“沈小姐,”他晃了晃手里的文件夾,語氣恢復了之前的漫不經心,“關于你這份《公約》,我仔細想了想,有幾個細節,可能需要‘補充說明’一下?!?/p>
沈清辰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動聲色:“請說?!?/p>
“第一條,公共區域衛生輪值?!彼_文件夾,里面竟然是他手寫的補充條款,字跡依舊潦草,“我工作不定時,加班是常態。所以,如果我輪值周因不可抗力無法完成,有權委托第三方保潔,費用我出,不算違約。同意嗎?”
很合理,甚至算得上體貼。沈清辰點頭:“可以。”
“第二條,晚上十一點后保持安靜?!彼^續念,目光卻落在她臉上,帶著點審視,“我偶爾會在客廳打游戲,或者看球賽,可能無法完全避免聲音。所以,補充條款是:若產生噪音,我會提前報備,并且……”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提供耳塞,或者,邀請你一起觀看?當然,后者不計入噪音范疇?!?/p>
沈清辰:“……提供耳塞就好。”
“至于第十條,”他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故意的為難,“‘不準踏入房間三步之內’……如果我的‘家人’,比如這個,”他不知從哪里變出一個小巧的、Q版的天使造型手辦,放在掌心,“它自己長腳,不小心滾到了你門口三步之內,我進去撿,算違約嗎?”
他掌心那個小天使手辦笑容憨態可掬,與他此刻眼底那點狡黠的光芒形成了奇妙的對比。
沈清辰看著那個小天使,又看看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這個男人,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試探她的邊界,也……瓦解她的防御。
她迎上他的目光,語氣平靜無波:“陸先生,如果你的‘家人’真的能自己長腳滾出來,我想我們需要的不是《合租公約》,而是聯系科學院?!?/p>
陸明軒明顯愣了一下,隨即,低低地笑出聲來。這回的笑聲,比之前少了幾分戲謔,多了幾分真實。
“有意思?!彼掌鹞募A和小天使手辦,像是終于達成了某種目的,轉身欲走,卻又停下,回頭看她,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句:“對了,沈清辰……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沈清辰的心臟,在那一剎那,幾乎停止了跳動。
時光仿佛被無限拉長。
她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頭,那雙好看的眼睛里帶著純粹的、努力回憶的困惑。
他不記得了。
果然不記得了。
心底涌上一絲微澀的釋然,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
她穩住呼吸,用盡了全身的演技,讓聲音聽起來比剛才更加平淡,甚至帶上了點疏離:
“可能吧。畢竟,世界很小?!?/p>
她頓了頓,補充了最關鍵的一句,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
“我是林薇薇的朋友?!?/p>
“林薇薇……”陸明軒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眉頭舒展開,露出了一個“原來如此”的表情,“那個咋咋呼呼的小丫頭?怪不得?!?/p>
他像是解開了某個無關緊要的小謎題,最后那點疑慮散去,沖她隨意地擺了擺手:“行,那……合作愉快,沈小姐。”
他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背影挺拔而松弛。
沈清辰看著他關上門,才緩緩地、沉重地關上了自己的房門。
背靠著門板,這一次,她沒有滑坐下去,只是仰起頭,看著天花板上冰冷的吊燈。
“我是林薇薇的朋友?!?/p>
她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輕輕重復了一遍這個身份。
一個安全,又無關緊要的身份。
這層關系,成功地解釋了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也成功地,再次將她推回了“陌生人”的位置。
她抬起手,指尖輕輕觸碰著冰冷的門板。
一門之隔,是她整個兵荒馬亂的青春。
而門的這一邊,是她小心翼翼、用《合租公約》勉強筑起的、搖搖欲墜的現在。
第七年,她撿到了她的暗戀對象。
然后,親手在他的世界里,為自己劃定了一個“熟人朋友的室友”的、三步之外的安全距離。
這真是一種,甜蜜又煎熬的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