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允寧站在那臺如同銀色巨獸般沉默的拉曼光譜儀前，看著屏幕上那條在噪聲海洋中頑強浮現(xiàn)的信號峰，心中卻沒有太多勝利的喜悅。

實驗，只是“看見”。

看見了那個被囚禁在晶格牢籠中的“客體原子”，在低聲地、孤獨地震動。

但它為何如此振動？

它的舞姿，又遵循著何種深刻的對稱性法則？

這些，都需要理論的“語言”來解釋。

他向?qū)O婧師姐道了謝，婉拒了對方一起去食堂吃午飯的邀請，獨自一人回到了宿舍。

午后的陽光正好，他卻沒有心思休息，而是再次打開了筆記本電腦，登錄了韓至淵課題組的內(nèi)部Wiki。

這幾天的大量閱讀之后，他已經(jīng)收錄了許多新的知識模塊。

這一次，他的目標明確而堅定——

攻克那座“第一性原理計算”的險峻山峰。

“系統(tǒng)。”

他在心底冷靜地下達了指令，“提升【固體物理學】、【群論入門】、【計算材料學基礎(chǔ)】。”

【指令已接收！模擬器啟動，注入模擬時長，700小時】

【第53小時，你已初步掌握布洛赫定理的精髓，在你眼中，晶格不再是孤立原子的堆砌，而是一個充滿了周期性勢場的、無限延伸的舞臺，電子是其上唯一的舞者。】

【知識模塊‘固體物理學’等級提升：LV.0 -> LV.1概念認知！】

【第38小時，你已理解‘群’的四大公理，并能從一個分子的點群對稱性出發(fā)，推導出其不可約表示。對稱性，在你眼中不再是模糊的美學概念，而是可以被精確計算和分類的、支配微觀世界的嚴酷法則】

【知識模塊‘群論’等級提升：LV.0 -> LV.1概念認知！】

【第42小時，你已掌握密度泛函理論（DFT）的基本思想，并理解了Kohn-Sham方程是如何巧妙地將復雜的‘多電子問題’，轉(zhuǎn)化為可解的‘單電子問題’……】

【知識模塊‘計算材料學基礎(chǔ)’等級提升：LV.0 -> LV.1概念認知！】

【前置知識模塊‘量子力學導論’、‘高等代數(shù)’，“計算機編程”等級不足，無法繼續(xù)提升。】

【剩余時長：567小時。】

“果然……”

林允寧并不意外。

知識的大廈，必須一層一層地建造。想跳級，門都沒有。

他沒有氣餒，轉(zhuǎn)而從床頭拿出了從課題組借來的《LINUX基礎(chǔ)》以及打印好的《VASP軟件入門》講義，開啟了【深度專注】天賦。

……

傍晚，當林允寧再次踏入唐仲英樓時，固體微結(jié)構(gòu)實驗室依舊燈火通明。

他沒有直接去拉曼實驗室，而是拐進了韓至淵課題組專用的計算工作間。

陳正平正戴著耳機，對著一篇布滿積分符號的英文文獻皺眉苦思，見到林允寧，他有些驚訝地摘下耳機：

“師弟？拉曼做完了？怎么樣，順利不順利？”

“實驗部分暫時告一段落了。”

林允寧將打印好的拉曼光譜給陳正平看了一眼，然后拉開他對面的一張椅子坐下，“韓老師說，下一步是理論計算。我想，今天先把聲子譜的計算任務提交上去。輸入文件我都寫好了。”

“寫好了？”

陳正平震驚地看著打印紙上那個~40 cm?1的信號峰，感覺自己的認知正在被反復刷新。

這才幾天？

一個高中生，不僅獨立完成了難度極高的低頻拉曼測量，現(xiàn)在居然就要開始上手第一性原理計算了？

連輸入文件都寫好了……

他咽了口口水，盡量讓自己顯得鎮(zhèn)定：

“這個光譜做得漂亮！那……那咱們一塊兒去，有什么問題可以問我。”

……

一刻鐘后，在計算集群實驗室。

“INCAR我先用 I**EAR=0， SIGMA=0.05 eV做幾何收斂，Γ-中心 3×3×3 k網(wǎng)格；靜態(tài)再切到 I**EAR=?5。結(jié)構(gòu)、應力都收斂后再開 IBRION=8做Γ點聲子。

“POSCAR我直接用師兄留下的結(jié)構(gòu)文件。POTCAR的贗勢庫……KPOINTS網(wǎng)格……”

林允寧一邊說，一邊在命令行界面下，行云流水地敲擊著代碼，調(diào)出文件。

他的問題精準而專業(yè)，直指計算的核心參數(shù)。

陳正平已經(jīng)麻木了。

他本來已經(jīng)做好了按部就班地從“什么是Linux”開始教起，但林允寧那熟練的指令敲擊和清晰的腳本邏輯，讓他準備好的一肚子教學內(nèi)容，全都堵在了喉嚨里。

“師弟……你以前用過LINUX和VASP軟件？”

“沒有，下午剛學的。”

林允寧頭也沒回，回答輕描淡寫。

陳正平張了張嘴，最終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用‘qsub’命令提交就行，”

陳正平指著屏幕上最后一行代碼，“剩下的，就交給超算了。算聲子譜很耗時，估計要到明天凌晨才有結(jié)果。你也別在這兒干等著了，今天是周末，好好放松一下。”

林允寧點了點頭，按下了回車鍵。

屏幕上跳出一行提示：【Your job XXX has been submitted】。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對陳正平道了聲謝，便干脆利落地離開了實驗室。

陳正平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里攥著的那篇啃了一周還沒搞懂的文獻，苦笑著搖了搖頭，重新戴上了耳機。

這個世界，真他媽不公平。

怎么有人帥成這樣，還這么能干？

……

傍晚時分的金陵城，陽光溫暖而不熾熱。

林允寧走出唐仲英樓，順手給秦雅發(fā)了條短信：

“到金陵了嗎？安頓好了說一聲。”

然后就習慣性地去了運動場慢跑。

半個小時后，大汗淋漓的林允寧看著毫無反應的手機，又發(fā)了一條消息：

“在哪兒？”

依舊石沉大海。

他微微蹙眉。

這可不像秦雅的風格，她一向是秒回信息的。

想了想那個每天給自己帶早飯的身影，林允寧無奈地嘆了口氣：

“唉，真麻煩。”

他也顧不上換衣服，直接出校門，攔了輛出租車：

“師傅，去金陵師大。”

半小時后，當出租車停在金陵師大古樸的校門口時，林允寧終于收到了秦雅的回信：

“抱歉，剛剛在做題，忘了時間，讓你擔心了。”

林允寧收起手機，也沒回信，憑著記憶，向著教學區(qū)的方向走去。

既然已經(jīng)來了，就去看看吧。

金師大的校園，比金大多了幾分人文氣息，少了幾分理工科的冰冷。

他穿過栽滿香樟樹的校道，最終在一棟略顯陳舊的教學樓前停下了腳步。

三樓的階梯教室，還亮著燈。

他放輕腳步走上樓，從后門虛掩的縫隙向里望去。

偌大的教室里，空無一人。

只有在第一排的角落里，一個纖細的身影，如同孤島般被書本的海洋所包圍。

秦雅正趴在桌上，將頭深深地埋在一摞厚厚的化學競賽習題集里。

她面前攤開的草稿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有機化學反應式。

一只中性筆的筆帽，被她無意識地咬在嘴里，甚至留下了一圈淺淺的牙印。

桌角放著一瓶礦泉水和一個啃了一半的、干巴巴的面包。

林允寧嘆了口氣，用指關(guān)節(jié)輕輕叩了叩敞開的教室門。

“篤，篤。”

秦雅如同受驚的小鹿般猛地抬起頭，看到是他，臉上先是閃過一絲慌亂，隨即是難以掩飾的驚喜，但很快又被一種混合著疲憊與窘迫的神情所取代。

“林……林允寧？你怎么來了？”

她的聲音沙啞，眼圈下面是兩團明顯的青黑色。

“沒你的消息，就過來看看。”

林允寧看了一眼她那本幾乎被翻爛的習題集，又看了看她那雙因為極度焦慮而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我說，你這是……準備通宵？”

秦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聲說：

“還有好多東西沒看完……我怕明天考不好……”

林允寧搖了搖頭，不容分說地將她桌上的習題冊和筆都收進了自己的背包里，徹底斷了她繼續(xù)“奮戰(zhàn)”的念頭。

“走吧。”

“去……去哪兒？”

“帶你去個地方，給你補補課。”

……

傍晚的金師大操場，人不多。

紅色的塑膠跑道，在夕陽下泛著柔和的光。

“你……你帶我來這里干什么？”

秦雅臉一紅，有些不知所措。

“給你‘散熱’，瞧你弦兒都快繃斷了。”

林允寧言簡意賅，隨即開始了那套他已經(jīng)無比熟悉的流程。

慢跑，拉伸，調(diào)整呼吸……

剛開始，秦雅有點抗拒。

到后來，當汗水浸濕了額前的碎發(fā)，急促的呼吸逐漸變得深長而平穩(wěn)時，她感覺那股盤踞在心頭揮之不去的焦慮，似乎真的被這溫熱的汗水，一點一點地沖刷掉了。

兩人并排坐在草坪上，晚風吹過，帶著青草的香氣。

秦雅抱著膝蓋，看著遠處天邊絢爛的晚霞，頭一次感覺整個人前所未有的放松。

她側(cè)過頭，看著身邊那個一臉平靜的少年，那雙總是低垂的清澈眸子里，有了幾分好奇。

“這套方法……是夏天姐教你的嗎？”

“當然，”

林允寧點了點頭，“她可是專業(yè)的。可惜她在集訓，不然讓她教你，效果會更好。”

他的回答坦然而直接，反而讓秦雅那點無處安放的小心思，消散在了晚風里。

運動完，林允寧帶她去了學校附近一家小面館。

他只點了一碗最簡單的陽春面，推到她面前。

“考前別吃太油膩的。”

秦雅小口小口地吃著面，升騰的熱氣氤氳了她清秀的臉龐，也溫暖了她那顆因為獨自備考而略顯孤寂的心。

飯后，林允寧將她送到招待所樓下。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才轉(zhuǎn)身離開。

……

凌晨兩點。

金陵大學研究生宿舍那間臨時借來的單人房間里，筆記本電腦的鬧鐘發(fā)出“嘀嘀”的輕響，將林允寧從淺眠中喚醒。

他沒有絲毫困意，立刻翻身坐起，熟練地遠程登錄到物理學院的計算服務器上。

萬籟俱靜。

空氣中只有筆記本散熱風扇微弱的“嗡嗡”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蟲鳴。

心臟，在胸腔里沉穩(wěn)而有力地跳動著。

這是他第一次，將理論的武器，對準一個真實的、未知的物理問題。

林允寧敲下指令，打開了計算輸出文件OUTCAR，直接將光標拉到最后。

然而，屏幕上沒有出現(xiàn)預想中的完美聲子譜。

取而代之的，是文件末尾，Γ點聲子頻率列表前那個小小的負號，像一根扎進心臟的冰冷細針。

虛頻（Imaginary Frequency）。

這個在計算物理中代表著“結(jié)構(gòu)不穩(wěn)定”的幽靈，不期而至。

屏幕的冷光，映照在他那張瞬間凝固的臉上。

林允寧的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

計算結(jié)果赫然顯示，這個在實驗室里穩(wěn)定存在的晶體，在理論上，竟然是“不穩(wěn)定”的！

它隨時可能會像一座積木城堡一樣，轟然崩塌！

這與客觀事實，完全矛盾！

問題……

到底出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