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當(dāng)鋪里沒有窗戶,自然也沒有晝夜。只有那些懸浮在多寶格上的光點,明明滅滅,如同呼吸,標(biāo)記著一種非人間的時序。
林序不確定自己在這里待了多久。幾個小時?或者只是一瞬?時間在這片空間里失去了線性流動的實感,變得黏稠而混沌。他坐在柜臺不遠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烏木圓凳,仿佛是墨守對他“留下”的默許。
他不敢貿(mào)然記錄,只是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心去記。那個厚厚的筆記本,此刻正安靜地躺在他的背包里,像一塊沉重的烙鐵。
墨守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柜臺后面,或是擦拭那些封存著未知之物的立方體,或是站在那巨大的青銅天平前,閉目冥思,仿佛在聆聽某種無聲的韻律。他幾乎不說話,存在本身就像當(dāng)鋪里一件古老而冰冷的家具。
直到那扇烏木門,再次被無聲地推開。
進來的是一位老人。他穿著一件有些年頭的灰色中山裝,洗得發(fā)白,但熨燙得十分平整。頭發(fā)銀白,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布滿了深壑般的皺紋,每一道都像是歲月與智慧共同鐫刻的痕跡。然而,他的眼神卻是渙散的,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仿佛蒙著一層薄霧的迷茫,以及一種更深層的、急于抓住什么的焦慮。
他走得很慢,腳步有些虛浮,手中緊緊攥著一個深藍色的、磨損嚴(yán)重的帆布書包。
林序的心微微一緊。這位老人身上的氣質(zhì),與前一天那個絕望的工人截然不同,那是一種屬于知識分子的、內(nèi)斂的崩塌。
墨守抬起眼,目光落在老人身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
“典當(dāng)何物?”他問,公式化的語氣,不帶任何情感傾向。
老人在柜臺前站定,微微喘息著。他放下帆布書包,雙手顫抖著從里面拿出厚厚一沓手稿。紙張泛黃,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清雋而又略顯凌亂的鋼筆字,無數(shù)地方被涂抹、修改,旁邊貼著五顏六色的便簽。
“我……我叫秦文淵。”老人的聲音沙啞,帶著知識分子特有的、咬字清晰的習(xí)慣,但語句間有明顯的停頓和尋找詞匯的艱難。“……大學(xué),文史系教授。我……我這本書,《古代禮樂制度流變考》,寫……寫了一輩子。”
他渾濁的眼睛里迸發(fā)出一種近乎狂熱的光,死死盯著那沓手稿。
“就差最后……最后一章了。最重要的結(jié)論部分……可我……我……”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巨大的痛苦和羞慚,聲音哽咽起來,“我記不清了……很多關(guān)鍵的引文……論證的邏輯鏈條……昨天還記得的線索,今天就像沙子一樣……從指縫里溜走了……”
他抬起顫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眼中是溺水者般的絕望:“它……它壞了。醫(yī)生說是……阿爾茨海默癥。它正在偷走我的一切,偷走我這輩子的心血!”
林序屏住呼吸。他明白了。一位畢生致力于學(xué)術(shù)的教授,在終點線前,被疾病剝奪了沖刺的能力。這種痛苦,比純粹的貧窮更令人窒息。
墨守安靜地聽著,沒有催促,也沒有安慰。直到秦教授的情緒稍微平復(fù),喘息著停下來,他才平靜地開口:“所以,您想典當(dāng)什么,來換取完成著作的能力?”
秦教授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出了那個在他心中盤旋了無數(shù)遍、卻依舊讓他痛徹心扉的決定:
“我的記憶。”
他頓了頓,渾濁的淚水終于從眼眶滑落,沿著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
“我當(dāng)?shù)簟嘘P(guān)于我妻子,‘蘇婉’的記憶。”
這個名字被說出的瞬間,林序仿佛看到老人整個靈魂都顫抖了一下。
“我們從相識,到相愛,到結(jié)婚,四十五年……所有關(guān)于她的一切,她的樣子,她的聲音,她喜歡的花,她做的菜的味道,我們吵架又和好……所有的一切!”老人的聲音帶著泣音,卻又異常堅定,“我用這些,換回我清醒的頭腦,足夠我寫完這最后一章,就行!”
用一生摯愛的記憶,換取畢生學(xué)術(shù)的完結(jié)。
林序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竄起。這不再是典當(dāng)味覺那種生理層面的剝奪,這是……對一個人過去、對構(gòu)成“我”之所以為“我”的核心經(jīng)歷的徹底抹除。這代價,何其殘酷!
墨守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似乎“記憶”與“味覺”在他眼中,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都只是可以衡量的“物”。
他審視著秦教授,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具衰老的皮囊,直接評估著那份記憶的“重量”與“純度”。
“記憶,尤其是情感錨定深刻的長期記憶,構(gòu)成個體存在的重要部分。評估價值,可換取為期三個月的‘絕對思維清晰期’。期間,你的邏輯、專注力、記憶力將恢復(fù)到巔峰狀態(tài),足以完成你的著作。”墨守的聲音冰冷而精確,如同手術(shù)刀,“但契約完成,‘關(guān)于蘇婉的一切’將從你的意識、潛意識及相關(guān)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中徹底剝離,不可逆轉(zhuǎn),不可追溯。你,將永遠忘記她。”
“永遠……忘記……”秦教授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四個字,臉色灰白得像一張舊紙。他下意識地伸手,從中山裝的內(nèi)側(cè)口袋里,掏出一個老舊的皮夾,打開,里面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個穿著素雅旗袍的年輕女子,溫婉地笑著,眼眸清澈如水。
他的指尖輕柔地、貪婪地撫摸著照片上女子的臉龐,仿佛要將這觸感刻進靈魂深處。
“婉婉……”他低喚著,老淚縱橫,“對不起……對不起……我的書……那是我的命啊……”
良久,他猛地抬起頭,眼中是破釜沉舟的決絕:“我當(dāng)!”
“契約成立。”
墨守再次取出了那張泛著微黃光澤的契約紙和那支影筆。
秦教授顫抖著,用布滿老年斑的手,握住了筆。當(dāng)他集中意念于“典當(dāng)關(guān)于蘇婉的記憶”和“換取三個月思維清晰”時,古老的文字再次自動浮現(xiàn):
“立契人:秦文淵,自愿將自身記憶領(lǐng)域中,與個體‘蘇婉’相關(guān)之一切感知、影像、情感聯(lián)結(jié)及因果印記,徹底、永久性割舍,典當(dāng)于萬物當(dāng)鋪。換取為期九十日之‘絕對思維清晰’狀態(tài)。此契為死當(dāng),絕無反悔,永不贖回。過往成空,因果斷流。”
在簽名處,秦教授停頓了許久。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張照片上,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最痛苦的告別。最終,他咬著牙,用力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秦文淵。
幽藍色的火焰再次燃起,契約化為虛無。
這一次,林序看得更加真切。一道比之前抽取“味覺”時更濃郁、更復(fù)雜、閃爍著無數(shù)細微畫面與光斑的彩色流光,如同一條被抽出的、承載了一生悲歡的膠卷,從秦教授的頭部被緩緩牽引出來。那流光中,似乎有年輕時的相遇,有攜手漫步的林蔭道,有爭吵后無奈的微笑,有病榻前緊緊的相握……無數(shù)幸福的、辛酸的片段,掙扎著,最終卻無力抵抗,被盡數(shù)吸入墨守準(zhǔn)備好的一個新立方體中。
那立方體內(nèi)部,頓時變得五彩斑斕,光影流動,仿佛封存了一個小型的、完整的宇宙,一個關(guān)于“愛”的宇宙。
而秦教授,在流光離體的瞬間,身體劇烈地一震,眼中的淚水戛然而止。那深刻的悲傷、決絕的痛苦,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臉上只剩下一種空茫的、略帶困惑的表情,仿佛剛剛從一場深沉的夢中醒來,卻完全不記得夢見了什么。
他眨了眨眼,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柜臺上的手稿時,陡然變得銳利而清明。
“我的書!”他低呼一聲,一把抓過手稿,眼神灼灼,充滿了迫不及待的精力,與之前那個衰邁迷茫的老人判若兩人。“對!就是這個思路!這里需要引用《周禮·春官》的記載,還有出土編鐘的銘文佐證……太好了!我終于想起來了!”
他甚至沒有再看墨守和林序一眼,抱著他的手稿,如同抱著失而復(fù)得的珍寶,步履穩(wěn)健地、幾乎是沖出了當(dāng)鋪大門。
當(dāng)鋪內(nèi),再次只剩下林序和墨守,以及那無數(shù)沉默的光點。
林序僵在原地,渾身冰冷。他親眼目睹了一場靈魂的局部死亡。那個名為“蘇婉”的女人,對于秦教授而言,已經(jīng)從世界上徹底消失了——不是物理意義上的死亡,而是更絕對的存在層面的抹殺。在他的世界里,她從未存在過。
這種“無”,比“有”之后的失去,更讓人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墨守將那個封存了四十五年愛情記憶的、絢爛而悲傷的立方體,隨手放入身后的格架。那繽紛的光芒,在周圍那些或明亮或晦暗的光點中,顯得格外刺眼。
林序終于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翻涌,他猛地從圓凳上站起,聲音干澀地開口:“他……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忘記了什么……”
墨守轉(zhuǎn)過頭,看向他,那雙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絲極淡的、近乎憐憫的情緒,但轉(zhuǎn)瞬即逝。
“這才是‘死當(dāng)’。”他平淡地陳述,“徹底的割舍,便是從未擁有。”
就在這時,那扇烏木門再次被推開。
完成著作的秦教授去而復(fù)返。他臉上帶著滿足而急切的紅光,懷中抱著那沓手稿,似乎剛剛打印出來,還散發(fā)著淡淡的墨香。
“老板!老板!”他興奮地喊著,完全忘記了剛才的交易,目光直接越過了林序,鎖定在墨守身上,“我的書!我的書完成了!你看,這是終稿!我要把它送給……送給……”
他的聲音突然卡殼了,高舉著書稿的手臂僵在半空。他臉上的興奮凝固,然后慢慢轉(zhuǎn)變?yōu)橐环N極致的茫然和困惑。他低頭,看著精裝書扉頁上,那行他親手寫下的、墨跡未干的漂亮鋼筆字:
“獻給吾愛,婉。”
“婉……?”秦教授眉頭緊緊皺起,像是在腦海中拼命搜索著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信息,“婉……是誰?我為什么要寫這句話?我……我是要送給誰來著?”
他抬起頭,求助般地看向墨守,又茫然地看了看林序,臉上是一片純粹的、不摻任何雜質(zhì)的空白。那是一種徹底的“無”,比悲傷、比痛苦,更令人心寒。
“我……我怎么想不起來了……”他喃喃自語,眼神空洞,“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會忘了呢……”
林序看著老人臉上那片記憶被連根拔起后留下的、**裸的荒蕪,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他終于切膚地理解了墨守那句話的含義。
徹底的割舍,便是從未擁有。
秦教授最終抱著他那本完成了的、卻不知該獻給誰的畢生心血,帶著滿腹的、永遠無法得到解答的疑惑,踉踉蹌蹌地再次離開了。那本著作成為了他學(xué)術(shù)生命的豐碑,卻也成了他情感世界的一座無名墓碑。
當(dāng)鋪內(nèi)重歸死寂。
林序緩緩坐回圓凳上,手指冰涼。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背包,隔著帆布,感受著里面筆記本的輪廓。
他沒有將它拿出來。
他只是抬起頭,望向格架上那個封存著“秦文淵與蘇婉”的、流光溢彩的立方體。它在那里安靜地旋轉(zhuǎn),美麗而悲傷,像一個被封存的、無人再知曉的宇宙。
而在這個宇宙之外,那個與之唯一相關(guān)的生命,已然永墮忘川。
墨守低沉的聲音在一旁響起,仿佛看穿了他的思緒:
“在這里,你很快就會習(xí)慣。”
“習(xí)慣……什么?”林序的聲音有些沙啞。
“習(xí)慣……”墨守的視線掃過那萬千光點,語氣平淡如敘述真理,
“生命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