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的“庇護”像一道金箍，將譚家班圈在濟南，表面風(fēng)光，內(nèi)里窒息。近一年的時間里，他們深居簡出，除了在明湖居維持最基本的演出，幾乎斷絕了所有外界交往，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磨戲”中。所排的劇目，全是《四郎探母》、《龍鳳呈祥》、《朱砂痣》這類喜慶祥瑞、絕無半點棱角的傳統(tǒng)老戲。譚鑫培的要求嚴苛到了極致，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腔彎、每一記鑼鼓，都必須精準(zhǔn)到分毫，不容絲毫個人情感的流露。他知道，在濟南的舞臺出錯，頂多是倒彩；在慈禧的眼前出錯，便是殺身之禍。

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秋，喪權(quán)辱國的《辛丑條約》簽訂后，慈禧太后和光緒帝從西安啟程，浩浩蕩蕩地返回北京。天下似乎又暫時“太平”了。袁世凱的薦舉也隨之而來——一紙措辭恭敬的公文，命譚家班即刻準(zhǔn)備，赴京參加為太后、皇上接風(fēng)洗塵的“萬壽節(jié)”慶典演出。

啟程前夜，濟南小院的氣氛凝重如鐵。譚鑫培將那只從不離身的老戲箱打開，在昏暗的油燈下，再次取出了那份藏在夾層中、已然發(fā)黃變脆的賬冊。紙張摩擦的細微聲響，在寂靜的夜里驚心動魄。

石娃侍立在一旁，屏住了呼吸。他知道，這份關(guān)乎北洋水師、關(guān)乎頤和園工程、也關(guān)乎戲班最初命運的秘密，終于要再次面對它的來處。

譚鑫培的手指撫過那些模糊的數(shù)字，良久，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他沒有說話，而是拿起油燈，將燈焰湊近了賬冊的一角。

“師父！”石娃失聲驚呼。

橘黃色的火苗舔舐著紙張，迅速蔓延，很快將那份承載了太多屈辱和秘密的賬冊，化為一小堆灰燼。

“這東西，該忘了。”譚鑫培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帶進京，是取死之道。袁世凱的心思，深不見底。老佛爺?shù)难矍埃遣荒苋菀涣Ｉ匙印慕袢掌穑覀冎皇浅獞虻牧嫒耍睦铮荒苡袘颉！?/p>

他是在毀滅證據(jù)，更是在斬斷戲班與過去那段抗?fàn)帤v史的最后聯(lián)系，以求在即將到來的巨大風(fēng)險中，為全班人搏一線生機。

進京的路途，恍如隔世。再次踏入北京城，看著熟悉的紅墻黃瓦，戲班眾人的心情復(fù)雜難言。他們被安置在專門接待供奉戲班的館驛，有太監(jiān)前來傳達種種繁瑣苛刻的宮廷規(guī)矩：何時進場、何時叩頭、眼神看哪里、唱詞如何避諱……一切都有定例，如同枷鎖。

演出地點，仍是頤和園的德和園大戲樓。近十年光陰流逝，戲臺依舊金碧輝煌，但臺下觀戲的人，心境早已不同。慈禧太后經(jīng)歷了庚子年的倉皇西逃，似乎蒼老了許多，但眉宇間的威嚴和掌控欲，有增無減。光緒帝坐在一旁，面色蒼白，神情漠然，如同一個精致的傀儡。

譚家班的戲碼被安排在中間，是整本《龍鳳呈祥》。鑼鼓響起，大幕拉開。譚鑫培率領(lǐng)全班人，依足了宮里的規(guī)矩，叩頭、謝恩，然后開唱。

這是一場極致壓抑，也極致完美的演出。譚鑫培的唱腔，圓熟流暢，無懈可擊；石娃等年輕一輩的做派，規(guī)矩嚴謹，無可挑剔。整個戲班像一架精密的機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嚴絲合縫。臺上喜慶祥和，臺下（至少在表面上）也是一片歌功頌德。

然而，在這片極致的“正確”之下，石娃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他扮演趙云，在“保駕”的戲文中，他的眼神偶爾會掠過臺下那個憔悴的皇帝，再掠過那個掌控一切的老婦。他忽然明白了師父燒掉賬冊時的心境——在這里，真實的情感、過去的冤屈、甚至一絲一毫的自我，都是不被允許的。藝術(shù)，在這里徹底淪為權(quán)力最精致的點綴和最虛偽的遮羞布。

戲至**，按照本子，該是滿臺祥瑞，一片歡騰。就在此時，一直端坐的慈禧太后，卻微微抬手，用不高卻足以讓整個戲樓瞬間靜下來的聲音，對身旁的李蓮英說了一句：

“這戲班，規(guī)矩是好的，唱得也還用心。告訴內(nèi)務(wù)府，往后宮里年節(jié)下的戲，可以多用他們。”

輕飄飄的一句話，如同最終的判決。它意味著譚家班獲得了在清廷最高權(quán)力面前“站穩(wěn)”的資格，卻也意味著，他們被正式納入了這個龐大而腐朽的體系，再也難以掙脫。

戲畢，謝恩。譚鑫培領(lǐng)著全班，向著那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深深地叩下頭去。無人能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走出德和園，北京深秋的風(fēng)已經(jīng)帶著刺骨的寒意。戲班眾人沉默地走在長長的宮道上，身后是依然燈火通明的戲樓，前方是漆黑未知的夜色。

石娃緊跟在師父身后，看著他微微佝僂卻依舊挺直的背影，心中沒有榮耀，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他們成功地“進京演戲”了，但這究竟是一場勝利，還是一場更為徹底的淪陷？

北京，這座他們曾經(jīng)逃離的城市，如今以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將他們牢牢吸附。戲班的命運，在權(quán)力的漩渦中，再次駛?cè)肓嗣造F重重的深水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