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俘的日子,牛馬不如,每一步都踩在生死線上。林滄與同村的王鐵蛋、張根、李石頭,還有幾十個從各村落陸陸續續抓來的鄉民,都被浸過桐油的粗麻繩捆住手腕,串成一串,在韃子騎兵的叱罵和鞭影里蹣跚前行。鞭子撕裂空氣的尖嘯,混著馬蹄踏碎路邊枯枝的脆響,每一步,都像是把故鄉殘存的念想,踩的粉碎。江家灣的漁歌、炊煙、河灘上的網影,全都化作了焦土,只在心底留下一道永不愈合的血痕。
路途遙遠,苦不堪言。每天就半碗餿粟米,霉味混著土腥氣,咽下去剌嗓子;喝的水渾得能看見泥渣,灌進肚子里直泛酸。背上的物資壓得腰桿直不起來,腳踝早被荊棘劃爛了,膿水滲進破草鞋,走一步粘一下,疼得鉆心。夜里被像牲口一樣捆著,丟棄在野地里,江風刺骨,蚊蟲叮咬。時常有病弱的人倒下,立刻就會招來鞭子,斷了氣的,就被鐵鉤拖到溝里,任其腐爛發臭,喂了豺狼烏鴉。那彌漫的尸臭,當夜便引來成群的烏鴉,在頭頂上盤旋不去,黑壓壓的,像一片移動的墳場。
林滄能茍活下來,全靠從小打磨的漁家身板,更暗中運轉那潮汐水元功。這法子雖粗淺,卻能順氣息,緩疲憊,哪怕只能潤一潤干得發緊的身子,也能讓腦子保持清明。他假裝木訥,收斂鋒芒,混在人群里,像豹子潛伏在草叢中,只留一雙銳利的眼睛,在低垂的草帽陰影下,悄悄觀察周圍韃子的布防規律和哨兵換崗的間隙。
這支韃子騎兵有二十多人,都穿著暗沉的皮甲,領頭的正是那個疤臉十夫長,一道刀疤從額角劃到下巴,平添了幾分兇戾,目光像鷹隼一樣,巡視俘虜時帶著審視獵物的警惕。但他手下的兵卒,并非鐵板一塊。有幾個被酒色掏空的老兵油子,行軍拖沓,守夜時常聚在一起賭博,吆五喝六的聲音隱約可聞,戒備松懈——這或許是一線生機。
俘虜里還有兩人不簡單。一個身材魁梧,背脊挺直如松,雖然衣不蔽體,傷痕交錯,但眉宇間自有不容侵犯的威嚴,看守叫他“沈都頭”,估計是鄂州軍中被俘的低階軍官。另一個是山中獵戶楊習,身形矯健如猿,目光銳利如鷹,雖然雙手被縛,卻仍利用每次歇腳、每個轉彎,默默記下地勢起伏、草木疏密和敵人哨位,仿佛在腦子里繪制一幅逃生地圖。
一行人沿著無名的支流蜿蜒向北,河水渾濁湍急,濤聲嗚咽。林滄凝視著那渾黃的河水,如同看到了黑夜中的微光——生路,或許就在這濤聲之中!
轉機發生在一個陰沉得令人窒息的午后。烏云低垂,悶雷滾動。隊伍在河灣一處淺灘暫時休息,韃兵也人困馬乏,監視稍有松懈。俘虜被允許坐下,但嚴禁交談。
林滄心跳如擂鼓,假裝撓癢,蜷縮身體,暗中取出懷里的石片——這是他連日來在砂地上磨制的,鋒利如犬齒——悄悄鋸割手腕上被汗血浸染而變得韌硬的麻繩。石片磨麻繩的動作得輕得像撓癢,慢得幾乎看不出動靜——手心全是汗,石片滑了兩次,都驚得他心跳漏半拍。每磨一下,麻繩的纖維就斷幾根,那細微的‘沙沙’聲,在他耳朵里比馬蹄聲還響,攥石片的指節都泛白了。
同時,他借著調整坐姿,極其緩慢地挪動身體,靠近了張根、楊習和沈都頭幾人,背對著守衛,用只有幾人能聽見的氣音急聲道:
“等死不是辦法……前面就是‘鬼見愁’?!?/p>
張根渾濁的眼珠動了動。楊習、沈都頭雖然沒有回頭,但肩背的肌肉都是一緊。
林滄繼續道,聲音細微卻透著一股冰冷的堅定:“那里水流湍急,礁石密布,河道狹窄,地勢險要,正是好機會……我觀察敵人夜哨最松懈,尤其是子時之后,那些老兵必然懈怠。我們……應當一起動手!”
說完稍作停頓,讓這如同驚雷的計劃在眾人心中沉淀?!跋冉忾_繩索。等我的號令,分別跳入水中或鉆進林子。楊兄熟悉山路,可以帶幾個人往東進入密林,馬匹難以追趕?!?/p>
楊習喉嚨里發出一聲幾乎聽不見的低應,表示知道了。
沈德緩緩側過身,后背依舊挺得像標槍,目光掃過林滄的手,那雙手還攥著石片,指節有力,沒有半分慌亂。他眼底先掠過一絲審視,隨即透出點贊賞,壓著聲音沉聲道:“某,沈德,鄂州軍都頭。若能脫此大難,必不忘小兄弟今日義舉。韃子想探聽我軍情,暫時不會要我的命,若有追兵,某或可周旋片刻。”
得到沈德同意,林滄心中安定了三分。但沈德隨即皺眉,低聲道出隱憂:“此計雖險,確是唯一生路。只是……我們都已是疲憊之軀,饑腸轆轆,就算解開繩索,也難以遠逃。韃子騎兵迅捷,追上必死……”
這也是林滄心中最大的憂慮。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吸盡這雨前的沉悶,說出了后手:“沈都頭明鑒。所以脫身后,大家只管奮力逃命,不要回頭。我……去解開韁繩驚擾馬群。馬群炸營,敵陣必亂,再難追擊。我擅長泅水,可以入江遁走。”
“釜底抽薪,妙啊!”沈德眼中精光一閃,“馬驚營亂,不僅能阻擋追兵,更能潰散他們的軍心,我們生還的機會大大增加!”
“阿滄,”一旁的張根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磨石,“我去驚馬,你護著大家走水路?!?/p>
林滄急著想反駁,張根卻不等他開口?!皠e爭!我爹沒了,你娘還在江家灣等你。你要是沒了,你叫她咋活?”語氣硬得像石頭,眼底卻藏著點軟,“論水性,我在江邊長大,不比你差;論手上的巧勁,你不如我常年補網系索的技術。解韁驚馬,攪它個天翻地覆,還得靠我!”
林滄喉嚨像被硬物堵住,看著張根那決絕如鐵的臉色,知道摯友性子剛烈,再勸也沒用。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句壓抑的低吼:“根子!你……一定要活著回來!”
四道目光在昏暗中交匯,少年時一同摸魚嬉水的情誼、此刻絕境中的死志,盡在不言之中。
這天夜里,韃子選擇在“鬼見愁”上游一處稍微開闊的河灘扎營,那疤面十夫長竟然下令將俘虜分開囚禁,分為東西兩隊,中間用帳篷和篝火隔開。林滄、楊習和大部分村里青壯被安置在東側;沈德、張根等十幾個人則被押到西側,這無疑大大增加了雙方呼應的難度。
林滄的心‘咯噔’一下,原計劃全亂了!他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石片,目光飛快掃過東西兩隊的篝火和哨位,腦子轉得像風車:不能慌,得在敵人扎穩營前想新招。他盤坐在濕冷的泥土上,背靠著一塊冰涼的巨石,反手緊握石片,在雨聲和夜色的掩護下,加倍用力地暗中切割手腕上的繩索。雨絲打濕了衣衫,冰冷刺骨,但也一定程度上掩蓋了那細微的摩擦聲。
或許是因為連日勞累,或許是把這群形容枯槁的俘虜當作行尸走肉,韃子哨兵果然松懈了。西側的四名守衛竟然湊在一起賭起了骰子,呼喝之聲隱隱隨風傳來。
林滄雖然聽不懂蒙語,此刻只盼他們沉醉其中。他凝神運轉水元功,將僅存的氣力全部灌注到手腕上。時間一點一滴流逝,衣衫完全濕透,額角滲出的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
大約半個時辰后,只聽極輕微的“嘣”的一聲,手腕上緊縛的麻繩應聲而斷!一股狂喜夾雜著更強烈的悸動瞬間涌遍全身。他強忍住立刻跳起來的沖動,小心活動著紅腫淤紫的手腕,借助雨夜幕簾的遮蔽,悄無聲息地潛到楊習身后,指尖飛快勾住他手腕后的繩結——
剛磨斷半根繩,西側突然沒了賭聲,林滄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手里的石片趕緊藏到袖管里。他往楊習身邊一靠,兩人順勢背靠背坐下,胳膊在身后交疊著,看似互相暖身子,其實手還在偷偷解繩。雨絲打在背上,涼得刺骨,可他后背的汗卻把衣服浸透了。
一名守衛拎著酒囊瞥了他們一眼,見二人蜷縮在一起,沒什么異常,便自顧自坐在不遠處的石頭上,仰頭灌了一口酒,哼起了不成調的小曲。其他三個敵人也各自回歸崗位,隱隱圍住了俘虜。
危機暫解,但時機也在一點點流逝。林滄深吸一口氣,悄悄運轉潮汐水元功,氣息順著手臂往下沉,指尖的力氣突然變得收放自如,原本發顫的石片瞬間穩了,磨麻繩的動作又快又準,像繡娘穿針似的,每一下都剛好磨在繩結最松的地方。必須速戰速決,一定要在敵人換崗之前,解放盡可能多的同伴!
暗夜中,楊習只覺得手腕一松,束縛消失了。他強忍住活動手腕的沖動,只有指尖微微顫抖,血脈重新流通帶來的刺痛感清晰刺骨。
“眼下只有你我自由,敵人分散,形勢危急,林兄弟,怎么破局?”楊習的氣音細得像風吹草葉,眼睛卻沒閑著,余光掃過哨位的影子、篝火的明暗,連遠處馬蹄踏地的節奏都記著,獵戶的本能早把周遭的險處摸得門清:“眼下就你我自由,敵人散得開,硬沖就是死。”
林滄快速掃視東西兩側的哨位,又看向身邊那些眼神麻木、亟待解救的鄉鄰,一個極其大膽甚至瘋狂的念頭陡然產生。他附在楊習耳邊,急速說出了策略。
楊習聽了愣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猶豫,但立刻化為破釜沉舟的決心:“太險了!但已別無他法。就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