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茲堡這座城市的存在,始于一個地理上的必然。
在北美大陸的版圖上,兩條河流在此地交匯。
南來的莫農加希拉河,水流平緩,裹挾著阿巴拉契亞山脈深處的煤炭。
北下的阿勒格尼河,水勢湍急,帶來了賓夕法尼亞北部的林木與鐵礦。
它們匯合,形成了一條更強大的水脈,俄亥俄河,從此一路向西,奔流入美國的心臟地帶。
這片三角地帶是天生的戰略要沖。
印第安人在此狩獵,法國人在此修建杜肯堡,英國人又將其奪取,改名為皮特堡。
它早期的歷史,是一部關于皮毛、要塞與殖民者野心的故事。
這片土地的命運,似乎早已注定要與沖突和征服聯系在一起。
但河流帶來的真正宿命,并非軍事,而是工業。
十九世紀中葉,有人發現了將此地的煤炭與北方的鐵礦結合起來的秘密。
那個秘密的名字,叫作鋼鐵。
貝塞麥轉爐法的火焰第一次在這片土地上點燃,它噴出的不是火花,而是黃金。
從此,匹茲堡不再是皮特堡,它變成了美國的熔爐。
安德魯·卡內基在這里建立了他龐大的鋼鐵帝國,亨利·克萊·弗里克用焦炭工人的血汗為這個帝國提供燃料。
一船船的鐵礦石順流而下,一列列的火車滿載煤炭呼嘯而來。
它們被投入高爐,在超過一千攝氏度的高溫中熔化、混合、淬煉,最終變成鐵軌、橋梁、摩天大樓的骨架,以及戰爭機器的裝甲。
匹茲堡的空氣中從此彌漫著硫磺與金屬混合的氣味。
這個城市的聲音,是巨錘砸向鋼錠的轟鳴,是熔融鐵水注入模具的嘶吼。
白天,工廠的濃煙遮蔽太陽,天空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橘黃色。
到了夜晚,高爐傾倒礦渣時噴出的烈焰,會將整個夜空映照得如同地獄之門。
這個城市用鋼鐵定義了自己。
成千上萬的移民被這地獄之火所吸引。
波蘭人、斯洛伐克人、意大利人、愛爾蘭人,他們從舊大陸的貧困中逃離,投入這座新大陸的熔爐。
他們在極度危險的環境下工作十二個小時,住在擁擠不堪的工人社區里,用自己的肺過濾著含硫的空氣,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一份微薄的薪水。
霍姆斯特德大罷工的槍聲,被高爐的轟鳴所淹沒。工人的鮮血,只是為燒紅的鋼板增添了一抹無關緊要的顏色。
匹茲堡的輝煌,建立在對自然資源的瘋狂攫取和對人類勞動的殘酷壓榨之上。
它不生產精致的商品,它只生產力量的原材料。
兩次世界大戰,是匹茲堡的黃金時代,它成為了“民主的兵工廠”。
這個國家的每一艘戰艦,每一輛坦克,每一發炮彈,都流淌著來自匹茲堡的鋼鐵血液。
這座城市的力量,達到了頂峰。
它的名字,與美國的力量,緊緊地捆綁在一起。
然后,輝煌結束了。
因為戰爭結束了,世界變了。
日本和德國的現代化鋼廠,用更低的成本生產出更優質的鋼鐵。
全球化的浪潮,拍碎了匹茲堡賴以為生的貿易壁壘,曾經驅動城市心臟的鋼鐵產業,變成了一個臃腫、陳舊、效率低下的巨人。
七十年代的石油危機是第一擊,八十年代的產業轉移是致命一擊。
工廠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倒閉。
那些曾經日夜轟鳴的龐然大物,安靜了下來。
高爐的火焰熄滅了,傳送帶停止了轉動,巨大的廠房被廢棄。
寂靜,籠罩了那些曾經喧囂的河谷。
這是一種比噪音更可怕的寂靜。
它意味著工作的終結,意味著薪水的斷絕,意味著一種生活方式的死亡。
失業的浪潮席卷了整座城市。
成千上萬的工人,那些只會煉鋼的男人,那些以身為鋼鐵工人為榮的男人,突然之間,發現自己被時代拋棄了。
他們一身的技藝,變得一文不值。
他們的驕傲,被失業救濟金申請表上一個個冰冷的選項,碾得粉碎。
城市的人口開始大規模地流失。
人們向南,向西,去陽光地帶尋找新的機會。
留下來的,是那些走不掉的老人,和看不到希望的年輕人。
“鐵銹帶”成了匹茲堡和它那些兄弟城市的新名字。
銹蝕,不僅出現在廢棄的工廠表面,更蔓延到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家庭,每一個人的心里。
后來,城市開始了它的“文藝復興”。
舊的經濟引擎熄火了,新的引擎被強行點燃。
匹茲堡大學醫學中心和卡內基梅隆大學,成了城市新的支柱。
醫療和教育,取代了鋼鐵和煤炭。
市中心建起了新的玻璃幕墻摩天大樓,里面坐滿了醫生、律師、金融分析師和軟件工程師。
他們是新時代的贏家,他們為城市帶來了新的稅收,新的活力。
報紙上開始宣傳匹茲堡的轉型奇跡,它從一個骯臟的工業城市,變成了一個擁有高科技和優質教育的現代化宜居都市。
但只要你離開市中心那幾個光鮮亮麗的街區,就能看到這個奇跡的另一面。
那些曾經的工人社區,依然被困在鐵銹的夢魘里。
商店倒閉,房屋廢棄,街道上只有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和步履蹣跚的老人。
阿片類藥物像一場瘟疫,席卷了這些被遺忘的角落。
上一代人失去了工作,這一代人失去了希望。
新的財富,并沒有流向那些為這座城市奉獻了數代人血汗的家庭。
新引擎的燃料,不再是煤炭,而是那些從全國乃至全世界吸引來的高學歷人才。
城市被一道無形的墻分成了兩個世界。
一邊是文藝復興的光明,一邊是鐵銹地帶的黑暗。
這就是今天的匹茲堡。
一座建立在地理必然之上,因鋼鐵而輝煌,又因鋼鐵而被詛咒的城市。
里奧·華萊士走在匹茲堡南區的街道上。
他剛從圖書館出來,那場與羅斯福的談話,那份宏偉的革命藍圖,還像一團火在他的腦子里燃燒。
但此刻,吹過街道的冷風,讓他清醒地回到了現實。
他的腳下,是龜裂的人行道。
街道兩旁的紅磚建筑,大多建于一個世紀前,墻面上還殘留著當年煙熏火燎的黑色印記。
一些店鋪的窗戶上貼著“出租”的告示,另一些則直接用木板釘死了。
一家曾經生意興隆的家庭式餐館,如今大門緊鎖,只有褪色的菜單還貼在玻璃上,上面的價格,屬于上一個時代。
“競選匹茲堡市長。”
里奧在心里默念著這句話。
這幾個字組合在一起,顯得如此荒謬。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剛學會游泳的人,卻被告知要去征服大海。
“我該做什么?”他終于忍不住,在心里對著羅斯福發問,“我甚至不知道第一步該怎么走,去市政府填一張申請表?還是跑到大街上,對著行人喊‘請投票給我’?”
羅斯福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
“當然不,政治不是一場沖鋒,而是一場漫長的陣地戰。在你打響第一槍之前,你必須先挖好你的戰壕,找到你的士兵,并且摸清楚敵人的火力點在哪里。”
“所以,我們現在該做什么?”里奧追問。
“忘掉‘競選’這個詞。”羅斯福指示道,“你現在不是一個候選人,你是一個調查員,一個社會學家。你需要重新認識這座你以為自己很熟悉的城市,用你的眼睛,去仔細地看它。”
“怎么看?”
“去找人,去聽他們說話。”羅斯福的聲音變得具體起來,“忘掉那些大學里的教授和市中心的白領,去找這座城市的另一半,被遺忘的那一半。”
“去哪里找?”
“去鋼鐵工人聯合會那棟破舊的辦公樓,看看還有多少人留在那里,去找退伍軍人協會的活動站,聽聽那些從伊拉克和阿富汗回來后,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都在抱怨什么。”
“去那些只收現金的社區酒吧,聽聽那些上了年紀的失業工人,在喝醉之后,都在談論什么。去那些為無家可歸者提供免費食物的教堂地下室,看看食物分發完畢后,人們臉上的表情。”
“你要做的第一件事,里奧,就是閉上你的嘴,豎起你的耳朵,去傾聽。傾聽這座城市的痛苦,它的憤怒,它的渴望。”
“在你知道你的選民想要什么之前,你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