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斯福的聲音落下。
里奧的意識里出現了一張匹茲堡市的政府組織架構圖。
那是一張無比復雜的網絡,由幾十個大大小小的部門和委員會構成,密密麻麻,盤根錯節。
“現在,我們來分析一下這張版圖。”
羅斯福的聲音相當冷靜,這讓看到這張復雜架構圖而頭皮發麻的里奧也靜下心來。
“財政局,警察局,城市規劃委員會,這些是市長卡特賴特權力體系的核心支柱,是他用來控制這座城市的錢袋子,槍桿子和土地印章的地方。這些核心部門,他們一個都不會給你,想都不要想。”
里奧的目光在那些部門的名字上掃過。
“那么那些非核心的部門呢?比如公園管理局,或者公共圖書館委員會?”
“那些地方雖然看起來不錯,但都是一些花瓶職位,沒有任何實權。”羅斯福立刻否定,“把你放在那里,就等于把你圈養起來,每天去參加一些剪彩儀式和社區讀書會,讓你在媒體的閃光燈下,慢慢地變成一個無害的吉祥物。”
“我們要找的,是一個被他們徹底忽視,被他們認為是毫無價值,卻能夠讓我們有機會生產出黃金的地方。”
羅斯福的意識引導著里奧的目光,在那張復雜的組織架構圖上快速地移動著。
最終,他的目光鎖定在了一個位于組織架構圖最邊緣,毫不起眼的角落里的名字上。
匹茲堡市“城市復興委員會”。
“這是什么地方?”里奧問,他對這個名字感到很陌生。
“一個被所有人遺忘的僵尸機構。”羅斯福回答。
他開始向里奧介紹這個委員會的歷史。
這個委員會,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匹茲堡鋼鐵產業崩潰,城市陷入嚴重衰退的時候成立的。
它最初的設立目的,是負責規劃和協調整個城市的重建項目,振興那些因為工廠倒閉而衰敗的社區。
在它成立的初期,曾經擁有過很大的權力和相當可觀的預算。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匹茲堡經濟的轉型,這個委員會也逐漸被邊緣化了。
新的經濟引擎是醫療和教育,新的發展重點是市中心和大學城。
那些鐵銹地帶的舊社區,早已被城市的規劃者們所遺忘。
城市復興委員會,也因此變成了一個名存實亡的養老部門。
它名義上還負責規劃城市的重建項目,但實際上,因為市政府不再給它撥款,它已經沒有任何資金和實權。
委員會的十二個席位,大多常年空缺。
整個委員會,現在只剩下幾個快要退休的老員工,每天在辦公室里喝著咖啡,看著報紙,維持著這個機構的最低限度運轉。
“一個僵尸機構?”里奧有些失望,“我們要一個這樣的地方做什么?我們去了也什么都干不了。”
“恰恰相反,孩子。”羅斯福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興奮,“這正是它最大的價值所在。”
“首先,因為它是一個僵尸機構,所以卡特賴特才會毫不猶豫地把它扔給你。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既把你這個麻煩的家伙,安置進了一個無法發揮任何作用的冷宮里,又可以向市民們展現他‘不計前嫌,唯才是舉’的寬宏大量。”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羅斯福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這個委員會雖然現在是僵尸機構,但它的法律授權范圍卻依然存在,而且極大。”
“根據當年設立這個委員會的市法令,它的職權范圍,幾乎可以涉足城市更新的任何一個領域,從老舊社區的基礎設施改造,到為失業工人提供再就業培訓,再到對廢棄的工業用地進行環境修復和重新規劃。”
“它就像一把被遺忘在倉庫里的瑞士軍刀,雖然布滿灰塵,但所有的功能都還在。”
“而且它還擁有一個連市長卡特賴特自己,可能都已經忘記了的特殊權力。”
羅斯福的意識,在里奧的腦海里,調出了當年那份市法令的原文。
他讓里奧看到了其中被高亮標出的一條。
“城市復興委員會有權代表匹茲堡市政府,直接向聯邦政府的相關部門,申請用于‘城市發展與重建’的專項基金,而無需經過賓夕法尼亞州政府的批準。”
“你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嗎,里奧?”
里奧的心跳開始加速:“這意味著,我們有機會,繞開被卡特賴特和他的盟友們牢牢控制的市財政和州財政,直接從華盛頓,拿到我們需要的錢。”
“完全正確。”羅斯福說,“這就像在他們的權力體系上,開了一個小小的后門。而我們,就要從這個后門里,把我們需要的資源,源源不斷地運進來。”
目標已經鎖定。
現在,需要制定具體的談判策略。
羅斯福為里奧設計了一套完美的說辭。
“現在,立刻就給詹寧斯回電話。”羅斯福指揮道,“你要主動,要表現出你已經迫不及待地做出了決定。”
“電話接通后,你要誠懇地感謝市長先生的好意,但要用一種非常謙遜的語氣,婉拒那個社區關系協調辦公室副主任的職位。”
“你要告訴他,經過慎重的考慮,你認為自己不擅長,也不喜歡在機關里從事那些復雜的協調工作。你要把自己塑造成一個不通世故的理想主義者。”
“然后你要表現出你的天真。”羅斯福的語氣里帶著一絲狡黠。
“你要告訴他,你唯一的興趣,就是為匹茲堡那些正在衰敗的社區,做一點實實在在的事情。你不在乎職位,不在乎薪水。”
“接著,你要裝作不經意地提到,你聽說市政府里,好像有一個叫‘城市復興委員會’的地方,雖然它現在好像沒什么用,也沒什么人愿意去。”
“但你,里奧·華萊士,愿意去那里。你不計名利,不計待遇,你甚至可以作為一名志愿者,義務地為大家服務,只要能給你一個為那些被遺忘的社區工作的機會。”
里奧聽著羅斯福的這番設計,幾乎要笑出聲來。
“他們會怎么想?”里奧問。
羅斯福笑了。
“他們會覺得,你就是一個只有一腔熱情,卻完全不懂權力運作的傻瓜。”
“他們會把你這個麻煩的威脅,扔進一個他們認為的垃圾場里,讓你在那里自生自滅,永無出頭之日。”
“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你的這個愚蠢的請求。”
“而我們,就在他們的嘲笑聲中,拿到了我們的第一塊根據地。”
里奧拿起了電話,找到了馬克·詹寧斯的號碼。
他深吸一口氣,撥了過去。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馬克·詹寧斯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帶著一絲期待。
“華萊士先生,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里奧按照羅斯福設計的劇本,開始了的表演。
“詹寧斯先生,我必須再次感謝市長先生對我的認可和好意。”里奧的語氣顯得十分誠懇,“那是一個非常好的職位,我相信任何人都會為之心動。”
“但是,”他話鋒一轉,“經過認真思考,我認為自己可能并不適合在機關里從事那么重要的協調工作。我只是一個學生,缺乏經驗,也不太擅長處理復雜的人際關系。”
詹寧斯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拒絕了市長的邀請?”詹寧斯的聲音里帶著驚訝。
“是的。”里奧說,“但我希望您和市長先生不要誤會。我拒絕,不是因為我對市政府有任何意見,而是因為我對我自己有清醒的認識。”
“我唯一的興趣,就是為匹茲堡那些正在衰敗的社區,做一點實實在在的事情。我不在乎職位有多高,薪水有多少。我只想找到一個能讓我發揮自己專業所學,為這座城市的復興貢獻一份力量的地方。”
他停頓了一下,然后裝作不經意地拋出了那個真正的目標。
“我聽說市政府里好像有一個叫‘城市復興委員會’的部門。我查了一下,它的職責范圍,正好和我關心的那些社區問題非常契合。我知道那個地方現在可能沒什么人愿意去,也沒什么預算。”
“但我想,如果可以的話,我愿意去那里工作。我不計名利,不計待遇,甚至可以作為一名志愿者,義務為大家服務。只要能給我一個為那些被遺忘的社區工作的機會,我就心滿意足了。”
里奧說完這番話,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幾乎能想象到詹寧斯在那邊,因為忍住笑意而憋得通紅的臉。
過了好一會兒,詹寧斯才重新開口。
他的聲音里,再也掩飾不住那種居高臨下的輕視和竊喜。
“華萊士先生,我必須說,你的無私奉獻精神,讓我感到非常欽佩。”詹寧斯說,“你是一個真正的理想主義者,是這個時代年輕人的楷模。”
“請你放心,我會立刻把你的這個想法,向市長先生匯報。我相信,市長先生一定會支持你這樣有抱負的年輕人。”
事情的進展和羅斯福預料的一模一樣,詹寧斯爽快地答應了里奧的請求。
一周后,匹茲堡市政府的官方網站上,發布了一項毫不起眼的任命通知。
任命社區活動家,歷史學研究生里奧·華萊士,為匹茲堡市城市復興委員會的執行委員。
任命即日生效。
里奧的年薪自然不可能是八萬美元了,但最終還是給到了三萬三千五百美元。
這項任命,沒有在匹茲堡的政壇和輿論場上,引起任何波瀾。
《匹茲堡紀事報》甚至還在他們的評論版面上,發表了一篇簡短的評論文章。
文章的作者用一種充滿嘲諷的語氣寫道。
“那個曾經在聽證會上大放異彩的激進年輕人,最終還是選擇向現實低頭,接受了市政府的招安。只不過,他被發配到了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落,他的政治生涯還沒有真正開始,就已經宣告結束了。”
里奧把那份報紙,扔進了垃圾桶。
他穿上了那件二手西裝,第一次以一個市政雇員的身份,走向了市政廳。
他順著樓梯,走到了市政廳的地下一層。
這里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舊紙張和灰塵混合的霉味。
走廊的盡頭,一扇掉漆的木門上,掛著一塊小小的銅牌。
“城市復興委員會”。
里奧推開門,走了進去。
辦公室里堆滿了過時的文件柜和一摞摞用繩子捆起來的報告。
唯一的窗戶又小又高,陽光很難照進來。
整個辦公室里,只有一個穿著藍色連衣裙,頭發花白,身材微胖的黑人女秘書,正坐在她的辦公桌前,慢悠悠地涂著指甲油。
她聽到開門聲,抬起頭,懶洋洋地看了里奧一眼。
“你就是新來的那個委員?”
“是的,我叫里奧·華萊士。”
女秘書點了點頭,從抽屜里拿出了一把鑰匙,扔在了桌子上。
“我叫格洛麗亞。”她說,“歡迎來到委員會,孩子。”
“那邊角落里的那張桌子是你的。文件柜里,是過去十年我們寫的所有關于城市復興的廢棄報告,你可以拿去當枕頭用。”
“廁所在走廊盡頭左轉,咖啡機在一個月前就壞了,沒人來修,所以別指望這里有咖啡。”
她說完,就繼續專注于她那鮮紅色的指甲油,再也沒有看里奧一眼。
里奧拿起那把鑰匙,走到了屬于自己的那張辦公桌前。
桌子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他看著這間被權力徹底遺忘的辦公室,非但沒有感到任何的失望和沮喪,眼中反而燃起了前所未有的火焰。
他知道,這間廢墟般的辦公室,就是他的紐約州議會,就是他的海軍部,就是他未來一切事業的起點。
這是一張被所有人丟棄的空白畫布。
而他的畫筆,已經饑渴難耐了。
羅斯福的聲音在他的腦海中響起,帶著即將開啟一個新時代的豪情。
“很好,孩子,我們的根據地已經建立。”
“現在,讓我們來畫第一筆。”
“是時候向華盛頓的那些官僚們要錢,然后用聯邦政府的錢,來挖我們這位市長大人的墻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