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衙門的大門,沉重得像一口棺材。
姜黎一只腳踏入,門內,是一片詭異的死寂。
偌大的官署前廳,空無一人。
只有遠處廊柱的陰影里,站著幾個探頭探腦的胥吏,他們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針,齊刷刷地扎在姜黎身上。
蘇文遠臉色鐵青。
“放肆!新任觀政大人駕到,工部就是如此待客的嗎!”
他的怒喝在大堂里回蕩,卻無人應答。
姜山、姜河、姜川三兄弟,身上的肌肉瞬間繃緊,三座鐵塔往前一站,煞氣幾乎凝成實質。
就在這時,一個身穿四品官服、留著山羊胡的中年男人,才慢悠悠地從側堂晃了出來。
“哎呀呀,蘇大人息怒,息怒啊。”
來人是工部侍郎王謙,趙廷安最得力的心腹。
他對著蘇文遠拱了拱手,眼神卻瞟向姜黎身后的三兄弟,皮笑肉不笑。
“蘇大人,您是知道規矩的。工部乃朝廷重地,這幾位……膀大腰圓的,不像是官身,恐怕不便入內吧?”
姜川的拳頭捏得“嘎嘣”作響。
王謙像是沒看見,轉而對姜黎笑道:“這位就是姜觀政吧?真是年輕有為。您的公房,下官已經給您備好了,只是……”
他故意拉長了聲音。
“衙門里最近事多,人手緊張,暫時騰不出太好的屋子,還請姜大人,多多擔待。”
說著,他伸手一引,指向大堂最角落的一個方向。
那里,是一扇積滿灰塵的小門,門上掛著蛛網,一看就是常年無人問津的雜物間。
蘇文遠氣得發抖。
“王謙!你敢!”
“蘇大人,下官也是按規矩辦事。”王謙一臉無辜。
姜黎卻抬手,輕輕按住了蘇文遠的胳膊,制止了他。
她平靜地看向王謙。
“有勞王侍郎。”
她邁步,徑直走向那間破屋。
王謙眼底閃過一絲錯愕,隨即是更深的輕蔑。
(一個毛頭小子,果然好欺負。)
“吱呀——”
小門被推開,一股發霉的腐爛氣味撲面而來。
屋里堆滿了殘破的書籍和廢棄的卷宗,只有角落里硬生生塞進了一張缺了腿的破桌子和一條長凳。
蘇文遠氣得說不出話。
姜黎卻像是沒看見這滿屋的狼藉。
她從袖中取出一張紙,遞到跟來看好戲的王謙面前。
“王侍郎,這是我要的卷宗清單。”
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南河清淤案,近三年的所有原始賬目、工匠名冊、物料采買單、驗收記錄,以及所有相關的往來公文,一份都不能少。”
王謙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沒想到,這個“病秧子”非但沒有哭鬧,反而直接開始辦正事。
“好,好說。”他接過單子,敷衍地揮揮手,“來人,去給姜大人把東西取來。”
半個時辰后。
兩個小吏抬著幾個破箱子,“哐當”一聲扔在姜黎腳下。
箱子里的卷宗,不是被水泡得字跡模糊,就是被老鼠啃得殘缺不全,散發著一股惡臭。
“姜大人,您要的東西都在這了。您慢慢看,下官就不打擾了。”
王謙說完,帶著人,幸災樂禍地走了。
“欺人太甚!”蘇文遠一拳砸在墻上,“這分明就是一堆廢紙!他們是想讓你知難而退!”
姜黎沒有說話。
她蹲下身,從箱子里拿起一本賬冊。
然后,她又拿起桌上那把“預備”好的算盤。
手指撥了一下。
一顆算珠,“啪”的一聲,裂了。
她面無表情地放下算盤。
又拿起旁邊那把木尺。
尺子上的刻度,被磨得幾乎看不清。
她將尺子,也輕輕放回了桌上。
蘇文遠看著她這副模樣,心里又急又痛。
“姜黎,你別急。我這就進宮面圣,參他們一本!”
“不必。”
姜黎站起身,看向他。
“蘇大人,我需要幾樣東西。”
“你說!只要我能辦到!”
姜黎走到那張破桌前,隨手撿起一張廢棄的公文紙,又拿起一截炭筆。
“我需要一把尺子,能精確到‘毫’。”
“毫?”蘇文遠一愣,“那是多長?”
“一寸的百分之一。”
蘇文遠倒吸一口涼氣,他從未聽過如此精密的尺度。
姜黎沒理會他的震驚,炭筆在紙上飛快地移動。
“我還需要一個工具,能快速計算乘除,比算盤快十倍。”
“唰唰唰——”
不過片刻。
兩樣古怪的圖形,出現在紙上。
一個像兩把尺子疊在一起,上面有許多交錯的刻度。
另一個則像一把帶爪子的鉗子,主體也是一把尺子,但多了一個可以滑動的部件。
“這是‘滑尺’,這是‘游標卡尺’。”
姜黎指著圖紙,用最簡單的話解釋。
“此物,對準刻度,便可直接讀出乘除結果。”
“此物,夾住東西,便可知其長短,精確到毫厘。”
蘇文遠徹底呆住了。
他看著紙上那兩個聞所未聞、卻又似乎蘊含著某種天地至理的“神器”,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姜黎折好圖紙,轉身,遞給了身后一直沉默不語的大哥姜山。
“大哥,今晚工部要搬運一批卷宗,很重。”
她特意加重了“很重”兩個字。
“你和二哥、三哥,戌時再來一趟,幫我個忙。”
姜山接過那張薄薄的紙,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什么都沒問。
但他知道,這張紙,比他打過最重的鐵錘,還要重。
……
遠處的廊下。
王謙看著姜家三兄弟離去的背影,嘴角扯出一個陰冷的弧度。
他身邊的心腹低聲道:“大人,這小子好像沒被嚇住。”
“哼,裝模作樣罷了。”
王謙冷笑。
“那可是三十萬兩的爛賬,糾纏了十幾年的陳年舊案。憑他一個十七歲的黃口小兒,一間破屋,一堆廢紙?”
“我斷言,不出三日。”
王謙伸出三根手指,語氣篤定。
“他必會跪著來求我。”
……
夜,深了。
工部衙門陷入一片死寂。
那間破敗的雜物間里,一豆燭火,頑強地亮著。
姜黎獨自坐在堆積如山的卷宗前。
她沒有去看那些故意殘破的賬本,而是從箱底,翻出了一些被當作廢紙的、工匠們隨手記錄的施工日志。
這些日志,因為“不重要”,反而保存得最完整。
她展開一卷。
燭光下,紙張泛黃,墨跡潦草。
【景元四年,三月初七,南河大堤西段,用料:青石三千塊,糯米汁五百斤,人工三百。】
她的手指,順著那一行行字,緩緩滑下。
突然。
她的指尖停住了。
在“糯米汁五百斤”這幾個字的下面,有一個極不顯眼的墨點。
像是不小心滴落的。
但姜黎的眼睛,卻微微瞇起。
她從另一堆廢紙里,翻出了景元五年,幾乎是同一時間的另一份施工日志。
【景元五年,三月初九,南河大堤東段,用料:青石三千二百塊,糯米汁六百斤,人工三百二十。】
她的手指,精準地落在了“糯米汁六百斤”的位置。
同樣的地方。
同樣大小。
一個一模一樣的墨點。
這不是巧合。
這是記號。
是有人,在用這種方式,標記出每一筆被篡改過的真實用料。
姜黎放下卷宗,抬起頭,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那張總是沒什么表情的臉上,第一次,扯出了一個冰冷的弧度。
(抓到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