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起身取了一包煙,給我一支,自己也吸一支。他吐了一串煙泡,接著說:
“一個人干什么的,就是看氣質。氣質就是氣場。凡是進我這個店的,我望一眼就知道這人是進來看看,還是想買東西。”
我說:“你厲害。我就看不出。”
他哂笑一下,說道:“萬先生不肯講真話,你是兔子過身,都能分得出公母。”
我突然覺得他的口音竟然和龍遠、譚少杰有些接近,便決定大膽地試一下,問道:“你老家應該是鄰省的虞鎮縣吧。”
他望了一眼,說道:“你知道虞鎮?”
“昨天才到虞鎮,聽你的口音與他們說話有幾分相像。”
他點頭道:“我就是虞鎮人。你到那兒做什么?”
“和兩個朋友聚聚,一個叫龍遠、還有一個叫譚少杰。”
他搖搖頭:“不認識。”
“那你不是縣城人?”
“我是鄉下人。20歲就離開了村子。”
“20歲就離開了,上大學?”
“沒上過大學,18歲高中畢業,后來跟我村里一個木匠到江西上栗、蘆溪、宜春、萬載那一帶當木工,那兒林場多,需要木工,我就在那邊安了家。”
18歲高中畢業,沒上過大學,與我有著相同的經歷。我私心里對他有所認同。
一本書上記載過,左宗棠只中過舉人,后來發跡了。有兩個人同時來覲見他。
他弄清這兩個的學歷后,先見舉人。把進士晾在外面等。
他的理由是,進士有什么了不起,不如我左某能經世濟用。
他與我有相同經歷,激發了我的興趣。一定要問清楚,他這雕花功夫為什么能達到這種水平,便問:
“那你這雕刻功夫是師父教的?”
“不是,我師父只會做木工,怎么說呢?說來話長。”
“慢慢說,我喜歡聽。”
“喜歡聽就好。我師父過幾年就回了老家。那時林場見我高中畢業,就把我留下來。后來又招了工。我就在林場安了家。
林場有個老師傅,業余喜歡雕花,他見我年輕,有文化基礎,又喜歡看他雕花。便問你想學?
我當然想學。這樣,老師傅就收我為徒。他不僅會雕花,而且一肚子學問,什么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教我。
后來林場散了,木工沒生意,我等于失業。不過女兒有出息,找了個好女婿。我就跟著來上州了。
我見女婿家里收集一些雕花古董掛在墻上。便說,這個要買干什么呢?我會雕。
我女兒說,你是來享福的,雕什么呢。
我不依,說要弄個鋪面去雕花。這樣天天閑在家里,只跟老伴說話的日子,我過不下去。
于是,他們就弄了間門面,前店后院,我就雕花,有人買就賣,沒人買,愿意跟我聊天的,我也歡迎。”
“哈哈,原來這樣啊。我完全理解。有次我跟同事去他鄉下老家玩,他父母一定要送我一些東瓜南瓜。我決定不要。
這些東西市面上多的是。兩位老人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我不忍心收下。
同事把我喊到一邊,說道,你一定要收下,這是他們的勞動果實,你收下了,他們就有成就感,你不要,他們以為你嫌棄他的東西。
與你這個是一回事。有人買,你覺得別人欣賞你的手藝。你的藝術得到了肯定。賺不賺錢無所謂。”
他笑起來,說道:“你不愧是搞心理咨詢的。句句能說對別人的心思。”
我問:“那生意還好吧?”
“在這個地方做生意,說好就好,說不好也不好。”
“先說不好在哪里?”
“不好的地方是有些人進來看中了一件東西,老是問價,然后不買。走的時候還要說一句,真會殺黑。”
我說:“嫌你價格貴的人不懂藝術。”
方先生說:“對。好的地方也在這方面,有人看中了,我說個價,他竟然不還價,掃碼就走。”
我點點頭。
這時,我手機響了,明白打來電話,說:“大師,過二十分鐘就到了。”
我一聽就站起來,說道:“我和你加個微信。以后找你聊天。”
他說:“行,喜歡聊天找我就對了。城里人都不喜歡聊天,只喜歡賺錢。”
我說:“我住得也不遠。走路二十分鐘,我叫萬山紅,你備注一下,萬山紅遍那里面的三個字。”
他邊備注邊說:“我叫方黎明。天快亮時生的,就那兩個字。”
我看看時間,問道:“可以裝起來了嗎?”
他用電吹風吹了吹,用手試一下,說:“行了。”
我問:“多少錢?”
他搖了搖頭。
我覺得不可思議,說:“我有心理承受力,你說個價。”
他說:“開片店子,我在找懂我的人,你是一個。這點小手工活,收什么錢?我不愁小錢啊。”
我覺得他說的確實是句真心話。跟那個同事的父母一樣,我收下他的東瓜南瓜,一定要數錢,結果老頭臉一虎,說,你是看不起人吧?這份生份。
方先生也是如此,我若一定要數錢給他,反而顯得生份,下次就不好打交道了。
我站起來沒走,總覺得有句話忘了問他。
他見我不肯走,揮揮手:“我說了不收錢,你還計較什么?”
我在回憶,突然一拍腦門,記起來了,問道:
“你是虞鎮鄉下的,知道一個叫‘單村’的村子嗎?”
他說:“單村?現在是風景區的單村?”
我說:“對對對。”
他說:“我舅舅家,不過,好多年沒去過了。”
我心頭一喜。但時間不允許我多聊,便說:“方先生,謝謝你。”
他送我到門口,揚揚手:“慢走。”
我想:世界很大,世界也很小。如果你漫無目的,世界就很大。如果專心于某一件事,世界就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