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初冬,昨夜下了一場厚雪,車往北開,世界一片銀白。
兩人一路閑談,我竟然還不知此行是去拜訪誰。跟師父一起,有些規(guī)矩,約定俗成。比如他不說,你就最好不要問。
關于這點,我想很久,后來我終于想通了。這是師父的職業(yè)特點所致。如果一個大師不帶點神秘,那叫什么大師呢?
師父不說,我就不問。
經過一個集鎮(zhèn),雖然地上的雪還沒融,師父卻叫我停車,因為他看見了好幾個賣雞蛋的。
“去買點土雞蛋,你師母只吃土蛋。”
下了車,有一條小街賣各種東西,也有三四個賣雞蛋的。我和師父信步走過去,一個四十來歲的婦女向我們招手。走近一看,她坐在一條小凳子上,前面擺著一籃子雞蛋。
“絕對是土雞蛋。”女人說。
旁邊賣魚的男人幫腔道:“她這個人,你們絕對放心。天天提一籃自家的土雞蛋,三百六十五天,她有三百天在這里賣。大家爭著買。”
我正準備談價,師父卻說:“到前面看看。”
我不解,這正好一籃子,又是好貨。師父也不說,走到了二十來米,見一個老嫗,有半籃雞蛋,他取一個,搖搖,說:“買下。”
上了車,我問道:“您怎么不要那中年婦女的?旁邊的人說她天天只賣一籃。可見她并不是販子。”
師父冷笑一聲:“遇事你要多想想。她家的雞,每天正好下一籃?而且雞會天天下蛋?她可以用一部分土雞蛋摻飼料蛋。人家為什么會上當呢?就是她天天只賣一籃。”
我恍然大悟:“這原來是一種營銷手段。”
師父指點我:“晶瑩剔透的玉石,不含一點雜質,做假;完美無缺的人格,不存瑕疵,神仙;三過家門而不入,作秀。天天賣土雞蛋,哄鬼。”
我大笑起來。
師父繼續(xù)指點我:“交朋友也如此,沒嗜好的不要交。喝點酒,吸點煙,講點痞話怎么啦?如果什么嗜好都沒有,天天高大上,那是活著給別人看。”
我邊聽邊思考。
這時,師父才說:“我們要拜訪的人,等會你叫他蘇先生就行。他叫蘇西坡。”
我撲哧一笑:這名字好記。
師父介紹道:“蘇西坡的父親說他們這一支是蘇東坡的嫡系。為念著老祖宗,就給兒子取這么個名字。
西坡家這一脈沒出文豪,卻十代行醫(yī),名醫(yī)世家。專治疑難雜癥,兼攻蛇水。他父親希望兒子也多才多藝,行醫(yī)之余,能夠寫一手好書法,連開個處方也弄成一幅作品——叫西坡體。
于是,西坡不僅是名醫(yī),而且書法一流,他開的處方紙,別人當書法作品收藏。樂得西坡夸耀:單子開得好的,字不如我;字寫得好的,單子不如我。”
我笑道:“這也算中醫(yī)史上一大奇聞。”
我忽兒想起師父會退蛇水,忙問:
“那治蛇傷是西坡先生教你的嗎?”
師父點點頭:“有一年,我店里來一人,我從他著裝打扮,就斷定他不是個干體力活的,但又不像干部,也不像工人,更不像教師。”
我忙說:“師父,等一下,先教我辨別一下,干部、教師、工人有什么區(qū)別。”
師父說:“職業(yè)特點而已,干部進門,笑笑,這笑是禮節(jié)性的,收得快。我們是個官本位社會,七十二行,干部地位最高,一笑一收,既表示了禮節(jié),又要讓你明白他是個有身份的人。
工人不同,一笑,露出兩顆大門牙,有點傻傻的,笑比較持久,謙恭,因為他非常崇拜有知識的人。何況在他們的心目中,我這種職業(yè)比較神秘,更加尊重。
教師的笑更不同。叫皮笑肉不笑,因為他覺得自己是知識分子,天天教別人唯物主義,你這一套不過是哄人的把戲。所以笑起來很難看。”
我心里暗自嘆服。這真是說到點子上了。
師父補充了一句:“我指的是進我們測字店,我是這樣辨別的。至于在別的地方,另當回事。”
我平靜地說:“這個我知道。”
師父接著往下說:“那天來人既非干部,又非工人,也不是老師,來人到底何人?等他坐下,我就看出來了,是醫(yī)師。”
我問道:“醫(yī)師又有何特點呢?”
師父笑笑:“來人手放桌子上時,習慣性吹了一口氣,怕桌上有灰。”
哦,注意衛(wèi)生。我心里想。
師父繼續(xù)道:“等他坐下,我不說話,望著他笑。他也笑笑,說:測個‘西’字,問考試是否考上。
我看他有三十多了,這肯定不是學歷考試,是考證。心中有了把握。那時,我不是正想鐵嘴金口嗎?要對就全對,要錯就全錯。所以,我下大招。
我說,先生從醫(yī),此番上城,考中醫(yī)執(zhí)證。恭喜你,逢考必中。
來人大吃一驚,問道,先生怎么知道我從醫(yī),又是考中醫(yī)執(zhí)業(yè)證呢,說得這么具體,一定要給我解釋解釋。
我一笑,說:反推。你三十多歲,可以排除考大學,必是考證。測‘西’字,古代稱私塾先生或者幕友為‘西席’。
我看你不像老師,那么就是幕友之類,幕友則包括醫(yī)道佛儒。所以定你為醫(yī)師。你既測‘西’字,又是坐著,故‘西席’已聘,考上無疑。
來人說,推理倒也無懈可擊,只是你得告訴我,為什么你一眼就肯定我是醫(yī)師。
我笑笑,說,如你教我一招有用的藥方,我就教你如何相人。從此以后,我們就成了朋友,他就教了我退蛇水絕招。
師父講完,我說:“您是我的榜樣。處處留心,集思廣益。”
師父叮囑:“一技在身,獨步天下,所以,你以后要多學點醫(yī)學。”
我才知道師父帶我來拜訪蘇西坡的用意。
又行五里,來了一個電話,對方說是肖立明。這個人我有印象了,說:“肖先生您好。”
肖立明說:“鄧總交代我跟你聯(lián)系訂酒水,除了紅酒,白酒有嗎?”
我說:“有,有。什么酒都有。”
肖立明說:“我在鄧總集團公司負責公關宣傳這一塊。我把需要的品種,發(fā)條短信給你。”
我靈光一閃,改口說:“謝謝肖部長,我正在開車,回頭見。”
師父問道:“誰給你打電話?”
我說:“肖立明,就是您給他測字,說他可以上位的那位,最近他被鄧總提拔為銷售部部長。他照顧我姐的生意,要我姐代訂一批酒水。”
“哦——”師父指了指分岔路,示意我左拐。
車離國道,拐上省道,行五六里,再入鄉(xiāng)道。從鄉(xiāng)道進去一里,左拐,上坡,高坡之上,竟有一片平地,左右參差,七八戶人家。不用猜,那棟最好的院子,便是蘇先生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