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地暗、暴雨。

什么也干不成，于是，師父就跟我談起了他的過去。

他緩緩地敘述道：

“那年，弘原道長收留了我，他無后，把所學(xué)所知全部教會了我。然后，他叫我離開寺院。

我開始周游。一邊走，一邊想找一個地方落腳。

落腳不易啊。哪里都是個江湖。江湖上要分食。你太弱了，餓死你，你太強(qiáng)了，群起而攻之。

那時候，現(xiàn)在這片地方，連郊區(qū)都不是，是典型的農(nóng)村。有人收留我，愿意租間房子給我，讓我坐堂看相測字。

一個外地人要在一塊陌生的地方扎根，沒幾板斧是不行的。盡管我?guī)煾讣妓嚫叱?，我自認(rèn)為也是把好手，但凡事小心為妙。測字說話，明明看準(zhǔn)了，也不敢說死。

這樣有好有差。好處就是穩(wěn)當(dāng)，說出來的話左右逢源，不會失手；差處就是永遠(yuǎn)也不會成名，所賺不多，只夠養(yǎng)家糊口而已。

偏偏那時，我看上了你師娘。你師娘家是這塊村子唯一的教師家庭，她小時候長得好。我非常喜歡她，可我比她大十歲。而且我這個職業(yè)，一般人瞧不起，那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于是，我想成神。一旦成神，原來的職業(yè)就會被淹蓋。

我開始施招，鐵嘴金口，死不認(rèn)錯，說來也怪，這樣反而名聲鵲起，你師娘她爹娘對我前后態(tài)度，簡直可以發(fā)電了?！?/p>

……

“發(fā)電？”我悟了半天，一拍大腿：“師父，你的語言有時文雅得不得了，有時就超現(xiàn)代，原來是指對你的態(tài)度落差特別大?！?/p>

……

師父繼續(xù)：“那時，我三十來歲，你師娘二十歲，她竟然也愛上我這種神一樣的人物。

但畢竟年輕，不諳世事，吃過一些虧。有次，來了一個女人，寫一個‘廣’字，問公爹病情。這‘廣’字筆劃少，我就用添字法，用繁體字‘廣’來測。

我問她，令尊是否犯的是肝膽方面的疾病？

她說，對，是暴發(fā)性肝炎。

我就說，令尊病情堪憂，家屬必須的心理準(zhǔn)備。不過，若福大能拖過戌月，那么，冬天就能痊愈。女人說，請您詳細(xì)說說。

我說，繁體字‘廣’，內(nèi)為‘黃’。肝膽病特點(diǎn)是臉色，眼睛發(fā)黃。故斷為肝膽性疾病。又，肝膽五行為木，而如今乃酉金月，金旺則木死。故家屬要有心理準(zhǔn)備。但令尊若是福大之人，一旦能拖過戌月，進(jìn)入冬天，冬天五行水當(dāng)令司權(quán)，而水助木之生長，故自然能痊愈。

我又問她老公幾兄弟？

她說三兄弟。

我說，冬天雖說拖得過，但還得靠你們兄弟妯娌時時關(guān)心，問寒問暖才行。女人說：哦。

這女人走后，我心里有種不祥的感覺。她態(tài)度有些冷漠。有些人來問父母生死，是真舍不得老人死。有些人則是一臉舍不得，心里卻恨不得快點(diǎn)死。”

……

聽到這兒，我插嘴道：“久病床前無孝子，拖了很久，有些不孝子女就正如您說的那樣?！?/p>

……

師父繼續(xù)說道，這女人公爹，拖過了戌月，卻死在冬天，本是他們不孝，沒有照顧好父親，卻怪我斷得不準(zhǔn)，誤導(dǎo)他們，放松了治療。

于是就打上門來，我一人難敵眾手，就奪門而出，他們窮追猛打。這時，正被龍猛子撞上?！?/p>

師父說到這里，端杯喝茶。

……

我拍拍腦門，聽得太入迷了，忘了添茶。忙給師父泡了一杯新茶，問道：“龍猛子又是何人？”

……

師父說：“龍猛子是鳳業(yè)酒店龍騰的父親。他那時打得十來個人開，是鄉(xiāng)里的武師。雖說平日，我與他只是點(diǎn)頭之交。但他那日見了這場面，放下?lián)樱殖直鈸?dān)，對那伙人道，光天化日之下，一伙人打一個讀書人，有膽沖老子來。

橫刺里來了這么一人，他們反而不追我了，仗著人多，提棍圍住龍猛子，他們哪里是龍猛子的對手。被猛子打得七零八落，四處逃散。猛子追上老大。把老大按在地上，問：還敢欺負(fù)人不？

老大說：他斷得不準(zhǔn)。龍猛子就是一拳，問：斷得準(zhǔn)不準(zhǔn)？

老大怕吃第二拳，說：準(zhǔn)……吧。龍猛子再來一拳，說：拖拖拉拉你媽的個逼，老子只問一個字。老大說：準(zhǔn)！”

……

聽了師父這段敘述，我問：“龍猛子為什么要幫你呢？”

師父說：“我原來不清楚，后來才弄明白，有次村里有人被蛇咬了，大家覺得我有野法子，就來叫我。

行走江湖，我自然要學(xué)些野法子，一來助自己，二來助別人。我飛腳趕到，捧著那人小腿吸了幾口，然后含一口藥，噴向傷口，清洗完畢，再施涂藥，過了一個星期就好了。那人就是龍猛子他爹?！?/p>

……

我說：“難怪，你與龍家可謂世交了，三代人都有交往?！?/p>

師父說：“那一次之后，我才知道，我的底氣不是來自我如何準(zhǔn)，而是來自我身后有多大的勢力。于是，我廣交朋友?！?/p>

我一臉驚訝，想不到師父竟然沒把他高超的技藝看得格外重。

師父看出了我的心思，說：“你嫩著呢。行走江湖，你要常抱謙卑之心。龍騰為何活得好？你別把他看成一介莽夫，他心思比你厲害。

鄧總像個球，你別以為他只是命比你好，他情商強(qiáng)你一萬倍。所以，你要有取長補(bǔ)短之心，與黑白兩道善意交往，方可有口飯吃?！?/p>

我站起來向師父鞠躬，說：“您依事說理，徒弟腦洞大開?！?/p>

師父說：比如剛才走了的那人，自稱本市最著名的書法家。他當(dāng)他的書法家，我測我的字，本無交往，但他來拜訪，我還是沏熱茶，張好煙。

我說：“他叫汪一鳴？”

師父點(diǎn)點(diǎn)頭。

“虞美人店里買了他好多字掛在墻上。上次我要虞美人取下一幅。虞美人一副不情愿的樣子，說這可是本市著名書法家的字呢?！?/p>

師父笑笑。我覺得師父凡是笑笑，基本就是不想評價。

我問：“他來拜訪您，又是何意？”

師父望著遠(yuǎn)處：“跟鄧總一樣，借鐘馗打鬼。”

我明白了：“就是要您有意無意說凡是掛汪一鳴的字，就會生意順暢？”

師父笑笑。

“遇上這種人，您怎么辦？”

師父說：“刻意為他張目，有失我的身份，若別人問起，我回答兩個字：不錯?！?/p>

他又不放心地叮囑我：“凡是評論人家，千萬不要說得過分，好就好得不得了，差就差到不值一談，都不正確。說‘不錯’最好，進(jìn)退自如。總之，測字要清醒點(diǎn)，做人要糊涂點(diǎn)?？鬃佣?，叫中庸；老子裝糊涂，叫無為；莊子愛糊涂，叫逍遙?！?/p>

我嘆道：“又學(xué)了一招，喜好不露于形。外圓而內(nèi)方?！?/p>

師父搖頭：“也不盡然。對你特別喜歡的人，在小范圍，你也別藏著掖著。比如我很欣賞石哥的聰穎，延峰的俠義，那就要大膽說出來?！?/p>

“這些人在我眼里也是英雄啊?！?/p>

師父頓了頓，說道：“何世無英才，遺之在草澤。我明兒帶你去鄉(xiāng)下看一個人，那才是被淹沒了的奇人?！?/p>

“還有這樣的人？”

師父沒有回答我，而是伸出兩個指頭，放在嘴邊。我明白，他想吸一支煙了。忙去書柜里取了一包煙，抽出一支，給他點(diǎn)上火。

師父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串長長的煙泡，站起來，念道：

“夢里依稀憶舊影，醒來誰念君輕重，世間只余二三子，由來我亦占一份。”

我理解不了詩意，只聽得師父嘆息：“也該去看看他了?！?/p>

到底師父去探訪的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