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飯，服務(wù)員進來，把桌子收拾干凈，推著送餐車走了。

我重新?lián)Q了一套茶具，泡上西洋參。

兩人坐下。我說：“繼續(xù)，太好聽了。”

再生喝了一口西洋參水，搖頭道：“太上頭，不好喝。喝我的?！?/p>

說罷，他從袋子里往外掏東西：“茶，村上的，干牛肉，村上的，竹筍，村上的，干山雞，村上的……這些都是送給你的。

他撕開一個紙包裝，遞給我，說：“泡這個茶?！?/p>

我接過，這個紙袋上還著商標(biāo)，說明書，原產(chǎn)地。

“這個是你們村上生產(chǎn)的？不是很窮嗎？”

“等會講，你先泡兩杯?！?/p>

我用大杯子泡了兩杯。

再生說：“你吹一吹，吹涼點，先嘗一嘗。”

我連吹幾口，試著喝一小口，有點甜，又喝一小口，有點荷薄香。

再生說：“降糖降脂，真正的良藥。”

我指著他笑道：“你帶領(lǐng)村民開發(fā)的?！?/p>

再生說：“先不談這些。”

我說：“好，你說，我不打斷你。”

再生問：“說到那兒了。”

“來了四十來個孩子。”

“對，來了四十多個孩子，我開始教他們認(rèn)字。一般只教他們一上午，下午就進山?！?/p>

“進山？”

“村長說，他家的山上的樹，竹子可以砍一些做課桌。我請了人來砍，來做，孩子們能幫上忙的就幫忙?！?/p>

“這樣，你們就有了桌椅?！?/p>

“對。我是想完全融入到他們的生活中去，所以，做好課桌凳子之后，就帶小六子等幾個人，下山去鎮(zhèn)上買書包，文具，托人在縣城書店買了教材，我們一趟一趟往山上搬。

我是九月份到村上，第一個學(xué)期，基本上做了這些事。直到第二天春天，才算進入正軌。

我教他們讀書，和他們一起打藍球，有空就去做家訪。萬老師，有一種幸福，你體會不到。”

“你說說?！?/p>

我去作家訪時，孩子們看見我，遠(yuǎn)遠(yuǎn)地迎出家門，擠破嗓子一般地叫道：張教師——

那種聲音，我無法形容。像我小時候見到我爺爺一樣，奔過去，用盡力氣喊著，爺爺——，爺爺——，一聲比一聲高一樣，讓我爺爺樂開了懷。

那天真無邪的聲音，溫暖著我的心。孩子跑過來，牽著我的手，一路向別人炫耀著：這是我張老師，我們張教師。

我的心已乎要化了。

村民們拿出最好的米酒，端出這種甜葉茶，殺雞，撈魚。萬老師，我真的不在乎吃，在乎那純真的熱情，那樸實的情感，那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接納。

每次家訪回來，睡在那張破床上。我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是被學(xué)生崇拜的人，被家長歡迎的人，被愛包圍的人。

你知道我有些家產(chǎn)，但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是一個有錢人，于是，我就把實況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老弟，叫他從我的股份分紅中，抽出一些錢，匯到村上。

我說是朋友們支持的。讓他們把上山的路拓寬，變成一步步階梯，為村小學(xué)新建了幾間校舍，還買了十幾臺電腦。

最有意義的是，寄一些甜葉給我老弟，請專家們鑒定有不有價值。

專家們認(rèn)為這種高山甜葉，可以做成茶。村民就開始做“甜葉茶”，我?guī)退麄冋业戒N路，價值翻了好幾番。

再生板著手指，數(shù)著他為學(xué)校，村里做的好事，一臉自豪。

我說：“在這世外桃源，你找到了尊嚴(yán)，找到了被人愛，找到了自身的價值。你的雄性激素就被激活了，恢復(fù)了男人雄風(fēng)？”

再生想了想，也許是多方面的吧。我和村長混熟了，他經(jīng)常喊我去喝酒。他的酒是自制的。

喝了村長的酒，我漸漸有了感覺。問他放了什么，他說放了刺蒺藜。

我一拍大腿，說：“等等，這個也許是一個因素，我翻給你看?！?/p>

再生來之前，我正在讀男性病一章，正好看了十來個單方。便把單方筆記本找來，指給他看：

“刺蒺藜炒香研末，泡酒飲用。疏肝解郁，治肝郁氣滯陽瘺者?！?/p>

再生一看，說：“對對，就是這種尖角葉子?！?/p>

我說：“喝了這種酒，你就雄起了？”

再生搖搖頭，說：“只是有些感覺而已。”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你雄起？”

再生說：“還是您說過的那句話——當(dāng)一個人找到了自身價值的時候，失去的東西就會回來。”

我長長地吐了一氣：“我就等著你這一句話，我還以為是藥酒治好了你呢，因為，你不是器官有毛病，而是心靈需要治愈。”

再生說：“是一場非常高的禮遇，讓我恢復(fù)了雄風(fēng)?！?/p>

“什么禮遇？”

再生第一次笑了，笑得那樣自豪，那樣開心，說道：

“圍屋浴。”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再生跟我解釋，這是他們村子里，世代流傳下來的一種最高禮遇。其他地方?jīng)]有。

“快說。”我急不可耐。

再生說：“在打獵時代，集體獵守，箭術(shù)最好的人。全年獵收最多的人，被稱為英雄，他們把英雄讀成“呷”

那么“呷”就可以享受‘圍屋浴’。”

我笑道：“你就成了他們的‘呷’?！?/p>

再生點點頭。向我介紹“圍屋浴”。

全村人集合到一起，先用木板搭建一個圓桶型的木屋。兩米多高。然后好好吃一頓，燒幾鍋開水，再摻入冷水，做到不熱不冷。

然后選出三個最美的姑娘。搭好木樓梯，三個姑娘踏上樓梯，樓梯旁站一條長隊。村上最受人尊敬的長者，喊一聲：開始。

大家就把一桶桶溫開水，你遞給他，他遞給下一個人。一直傳到三個姑娘手中，她們提起木桶，不斷地往下倒水。

“等于人工淋??？”我問。

“對，就是這么一個意思?！痹偕Φ?。

“說說你的享受過程?！?/p>

再生臉都紅了，鎮(zhèn)定了一會兒，說道：

他們并不是年年會搞這樣的活動，而是覺得確實有人為村子做了貢獻才舉辦。你知道高山上的氣溫低。村長選了十月的一天。

我不愿意。結(jié)果幾個后生把我推進木桶屋，剝?nèi)ノ业囊路?。我系著短褲，站在那兒，不敢抬頭。三個姑娘不斷地往我身上倒水。笑嘻嘻地喊：洗呀，洗呀。

我越怕羞，越老實，她們就越放肆，專門澆我頭頂，躲都躲不開。直到水停了，人下了樓梯，我才知道儀式完畢。

一個老者才進來，遞給我干毛巾和一套新衣服。

我連拍桌幾：“太有意思了?！?/p>

再生說：“那一夜，我就不停地做夢?！?/p>

我哈哈大笑：“在一種無比榮耀中，你找回了尊嚴(yán)?！?/p>

“是的，萬老師，像你曾經(jīng)說過的，一條條小溪匯入江河，然后沖向大壩，最后，壩垮了，一瀉汪洋?！?/p>

“你雄風(fēng)崛起之后，為了感謝這個村莊，你就決定留下來，不走啦？”

“不，我準(zhǔn)備走！”

我愣住了，半天才說：“你不是一開始就告訴我，現(xiàn)在準(zhǔn)備扎根天上村一輩子嗎？”

再生說：“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