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麗姐和老公一起來賓館接我。
有一年春節,我見過麗姐老公,姓王,一臉絡腮胡子。我叫他王哥。王哥先下車,握著我的手說:“歡迎老弟。”
麗姐下車后,打量著我,說:“又胖了一點。”
三人上車,麗姐和我坐在后排,一路上向我介紹,說她爹是昨晚坐飛機過來的,本來今早也可以過來,但他心情迫切。
我問道:“老人家身體還好吧。”
王哥搶著回答:“差了些。”
麗姐說:“身體倒好,精神差了些。”
我知道原因,不想再提往事,便道:“年紀大了都一樣,我爹娘也是常常說了上句,忘記下句。”
一路閑談,就到了一個小區。
一看,這個小區有些年紀了。麗姐結婚時,師父正如日中天,應該支持了不少錢。但小城市賺的那點錢,往大城市一丟,你認為是筆巨款,但在滬上,起不了幾個浪花。
從地下車庫出來,直接上27層。
算比較高的樓層了。地產商一般只建33層以下,總高不超過100米,不然,消防的要求更高,成本不合算。
向右走幾米,麗姐打開不銹鋼門,里面的門就開了,師父站在門口,望著外面的不銹鋼門。麗姐側身,讓我先進去。
我沒有脫鞋,飛奔過去,在門口一把抱住了他,雙肩不住地抽顫。
王哥和麗姐站在過道上,默默地等待。
良久,師父才說道:“不要哭。”
我抹了一下眼角,接過麗姐遞過的拖鞋。坐在他家的小鞋柜上換鞋。
師父一直注視我脫鞋、換鞋,像注視著一個還未長大的孩子一樣,等我站起來,他拉著我的手,走進了客廳。
環顧四周,這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裝飾,當時應該比較先進,吊頂很繁瑣,現在明顯落伍了。
不過,我只是不經意一掃,目光就落在師父身上,只見他消瘦了許多。
他笑道:“千金難買老來瘦,你看,我身體是不是越來越好了?”
我點點頭,說道:“強多了。肚子小了一圈,這是很多人向往的境界。有些人拼命減肥,就是減不下。”
麗姐端茶,王哥擺果品。
師父手一伸:“嘗點水果。“
師父說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本來不喜歡吃任何零食的,撿了幾顆葡萄,津津有味地嚼著,說:“好吃。“
“好吃就多吃點。”
聽師父這么說,我心一顫,他一直把我看成是沒有長大的小伙子啊。
王哥說:“中午就在家里吃,嘗嘗正宗的上海口味,我來下廚。”
麗姐笑道:“你姐夫的菜做得不錯,我幫他打下手。你和我爹聊聊。”
師父端起茶,站了起來。多年跟隨,他的一舉一動,我都能心領神會,也端起茶,跟著他走進了另一間房子。
這里應該是他的臥室,卻沒有凳子,估計后面還有個小陽臺。
他把后門一開,果然有個狹長的小陽臺,擺了兩把沙發,沙發中間放著一個小茶幾。
這與海闊天空的悠然居相比,簡直叫蝸居。
師父站在窗前,指著外面,問我:“是不是很空曠?”
我心想——這叫空曠嗎?只不過是對面的樓隔得遠一點而已——我立即接腔:“登高望遠,心曠神怡。”
“坐吧。我和你師母,常常坐在這兒,回憶人生往事。”
這句話讓我沒法接過話頭。
回憶人生往事,只能平添辛酸。難道一生好勝要強的師父,已經向現實低頭?坐在這兒也已滿足?
前面那片稍稍空曠的視野,被他視為一種幸福?坐在這無人打擾的小閣層,兩位老人聊聊過去,也是一種享受?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我現在有點信命。”
我吃了一驚,忍不住問道:“難道您以前不信?”
“我學了一點,不精,所以我不教你算命。我三十歲時,有位算命先生給我算過一次,說我晚年有一劫。
所以,你師母就吃素,天天敬菩薩,祈禱菩薩保佑我。我也盡量做些好事,但還是逃不過。”
我安慰道:“這不是您有一劫,而是大哥有一劫。”
“一樣,一樣。”
我本來想提上次那本《弘原大師》的新書,以及正拍攝的《道長下山》,對他的復出是一次幫助。
不料,師父接下來一句話,讓我覺得如驚雷在頭頂上炸開。
“山紅,在青龍寺住寺,我是安慰你的,事實上,我在這兒什么都沒干。
就是散散步,養養身體。大上海這種地方,早已進入了一個資本操作時代。
一個人想成名,除了極少數人,大多是資本操作出來的結果。如果我想在這兒立腳,就要與這里的同行斗爭,不斗爭出不了頭。
而斗爭呢,不知有多少方丈、住持、大師、高僧,每個人后面都有一股強大的勢力。
最后,他感嘆道:“山紅,你師父老了啊,老了!”
是的,師父說得一點不錯,在這樣一個熙熙攘攘的大都市,沒有人來靜心聽你說過去的輝煌。文明的面孔下,都是一顆冷漠的心。
不冷漠不行,每個人都是急匆匆地趕路,都在向他本階層之上的圈子拼命地擠。誰會停下來聽你訴說,搭你一手?
何況,你從一個小城市而來,即使曾經知名,也是小地方的知名人物,放在大上海,等于一個秀才進京,上個廁所都能碰上各省進京會考的舉人。
和一個老人再談什么奮斗,上進,等于放屁。事實上,連陳總到了上海,也沒人請他吃飯,除了他的兒子。
他那幾塊錢,在這兒算什么呢?我原以為他會住什么總統套間,結果也只住個單間而已。
陳總跟我開過玩笑,說山紅啊,千萬別在上海亂花錢,我們不搞“貧幫富”。
陳總如此,師父有什么辦法,他在這兒,就等于一條魚拋在岸上,頭尾都在動,就是掙扎不起。
所以,他曾經跟我說,他就只想住在悠然居。
是啊,他說得對,想得遠。那里才是他的大本營啊,受人敬重,如魚得水。
我說:“老了沒別的,有個好身體比什么都強。”我還想說下去,發現一向口若懸河的萬山紅,這時,竟然找不到半句可以寬心師父的話。
師父站起來,走進臥室,好久才走到陽臺上坐下,他手里拿著一本筆記本,遞給我。
我翻了翻,竟然是一本手寫體筆記。前面的是繁體字,后來的是簡化字。
我望著他。
他緩緩說道:“山紅,真金不怕火煉。離開烏鄉之后,我和你師母都有同感,你是一個講感情的人。你對我們點點滴滴的關心,那些不起眼的細節,讓我們溫暖。
我老了,沒有別的東西送給你,這是我最后的禮物。這本筆記,前面的是你師祖弘原道長寫的,后面的是我搜集的,全是一些單方。這些單方,全經過檢驗。你放心給人治病。
我讓你麗姐復印了一份,她自己留著。但真經,我還是要傳給你,希望你能續寫更多的方子。
世上沒有神仙,只有真藥。”
我離座跪地,說道:“好久沒給您叩響頭了。”
說罷,叩了一個頭。
他說:“起來吧。我們道教講究醫道,道醫。世間有錢人的病,你治不好,勸不住。
世間窮苦人家,一般百姓,你給他一味藥,可治他的病,可救他的命。”
這時,麗姐進來說,可以吃飯了。
席間,師父叫麗姐開了一瓶紅酒。端起杯子說:“祝山紅全家幸福。”
我說:“麗姐,快幫我們拍幾張照片,我爹我娘就想看師父。”
麗姐接過我的手機,拍了好幾張,包括我和師父,我和王哥碰杯。她又把手機交給王哥,
王哥拍我們三人的合影,又拍我和麗姐兩個人的合影。
臨走時,我和師父緊緊地抱著,抱了好久,師父在我肩膀上拍了拍:“終有一別,下次來玩啊。”
麗姐送我回賓館。
快要到賓館時,我說:“麗姐,我有一張卡,本來想當面送給你爹。但怕他不要。你轉交給他吧。”
說罷,我把卡放在她擱在身旁的包里。
麗姐說:“多少?”
“一點心意。密碼寫在卡后面。”
麗姐沒有說話。過了好久才說:“他經常念叨著你啊。說你和鄧總,是他一生沒有看錯的兩個人。”
說罷,她的眼睛濕潤了,我遞給了她一張餐紙。
下了車,我站在賓館大門口,向她揮手。
我知道她不可能看到我揮手。
賓館大門前的車子,像流水一樣排隊下車,她只有趕快離開,才符合這個大都市的規則——像一個文明人。
我揮動著手,向那輛遠處的車子,不回頭的車子,揮手。
門僮像看傻瓜一樣地看著我。他們一定會想:這是從哪個旮旯里的來的鄉巴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