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青”里白光熾盛。
葉汐早就調動全部精神力,盡可能地護住自己。
用精神力可以保護身體這件事,是格蘭亞博士的《精神權柄》里寫過的。
出版版本的后半部分,莫名奇妙地提了一句,說是用精神力保護自己,可以避免現實中的傷害。
這句話大家都看不懂。
精神域中的傷害,本來就不會被帶到現實世界,為什么要說這么一句?
可是葉汐懂。
她前段時間精神力突飛猛進,忽然就發現,莫名奇妙的,離開精神域后,受到的那些傷害竟然還在。
如果毫不松懈地用精神力護住自己,離開精神域后,問題就不大。
關鍵就是,要注意力集中,絲毫不能懈怠,稍一松懈,就會像上次感染病毒一樣,惹上大麻煩。
葉汐泡在滾燙濃稠的瀝青里,屏住呼吸,緊緊抿住嘴巴,胸口憋悶得像要爆炸。
一切都是假的。
葉汐堅定信念,不斷地修正自己的念頭。
沒有窒息,沒有嬰兒,在這樣的一個世界里,她不真的是個嬰兒,也并不真的需要呼吸,她現在只需要脫離。
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
假的。
脫離。
可想法是一回事,感受卻是另一回事,窒息感千真萬確,意識正在變得模糊。
腦中的信念與極其真實的瀕死感扭攪在一起,兩股力量在靈魂深處搏斗。
信念終于贏了,葉汐猛地掙脫。
就像從噩夢中醒來,她呼地坐了起來。
這里是觀察室,前面的大屏幕還亮著,轉椅早就滑到了旁邊,不知什么時候,她掉到了觀察室的地板上。
眼前圍著好幾個人,其中兩條套著黑色高筒軍靴的長腿,是麥蘇的。
麥蘇俯著身,雙手撐在膝蓋上,盯著她瞧,憂心忡忡:“你沒事吧?你剛才使勁掙扎,從椅子上掉下去了,我想扶你起來,季執行官不讓我碰你,說這種時候貿然干擾你,可能會影響你在精神域里的狀態。”
他說得沒錯。
葉汐沒有站起來,先深深吸了一大口空氣。
窒息感消退了,全身皮膚燒得生疼的感覺還殘留著,眼球像真的被滾燙的黏液刺激過似的,疼得睜不開,眼淚稀里嘩啦地往下流。
看見葉汐成功地進入了5077的精神域,竟然沒被彈出來,現在出來了,又奇怪地一把鼻涕一把淚,樸醫生和其他幾個醫療官渾身上下都繚繞著訝異的情緒。
樸醫生趕緊過去拿了盒紙巾,遞給葉汐。
葉汐擦了擦眼淚,一股犟勁上來了,站了起來。
“這邊離得太遠了,帶我去隔離室。”
季潯沒動,也沒說話。
樸醫生皺起眉,直言不諱:“你是打算做近距離安撫?我的建議是,不要。他這兩天的狀況很不穩定,攻擊性極強,特制的強效麻醉劑也不能有效控制住他,現在進入隔離室非常危險。”
季潯同意:“安全起見,我也建議你只做遠距離安撫。”
葉汐直視著他的眼睛,語氣堅定:“帶我去隔離室。”
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早死幾天還是晚死幾天,死在這里還是死在那里,區別不大。
被黑暗哨兵弄死,說不定比起被病毒折磨到器官一點點衰竭,死得還更痛快一點。
季潯不動:“我聽說,他以前有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精神受到刺激,進入不穩定狀態,當場把十幾個毒販都撕成了一塊一塊的,現場到處都是器官,血淹到順著房門流出來,比屠宰場還慘烈。”
葉汐并不理會:“你懂還是我懂?帶路。”
麥蘇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季潯臉上映著大屏幕的光,只頓了一瞬,就說:“麥蘇,你留在這邊。我和她一起去隔離室。”
麥蘇張開嘴巴“啊”了一聲,把后半句“真的要嗎”,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樸醫生雖然也是滿臉的不贊同,不過還是過去打開門,帶著季潯和葉汐穿過走廊。
走廊寬敞,空無一人。
樸醫生走在前面,季潯落在最后,仍然嚴格地和葉汐保持著兩三步遠的距離。
他們來到一扇門前。
門上嵌著“隔離室”的金屬牌,門旁墻上,掃描虹膜的顯示屏亮著,樸醫生掃了一下,門打開了。
里面,就是葉汐剛剛在大屏幕上見過的房間。
燈光昏暗,那一大團黑色的破布仍然堆在墻邊。
葉汐沒有進去,壓低聲音:“他能看得見嗎?聽得見嗎?”
她出聲了,地上的人仍然一動不動。
“能看見也能聽見,”季潯也低聲回答,“聽說他的五感在訓練中出過問題,視力和聽力受不了刺激,所以習慣一直戴著裝備不摘。不過并不影響他的視力和聽覺,你要非常小心。”
葉汐點了下頭:“還記得你剛剛對麥蘇說過的話么?”
季潯:“不要碰你,貿然干擾你可能會影響你在精神域里的狀態?”
“答對了。”葉汐表揚他,“你們就站在這兒別動。”
她一個人繼續往房間里走。
她的腳步很輕,輕得像只接近獵物的貓科動物,腳爪的肉墊柔軟地踏在地面上,又抬起來,悄無聲息。
即使這么輕,對聽力超常的哨兵而言,仍舊是聲如擂鼓。
不過輕手輕腳,盡量不發出噪音,瘋了的哨兵從感受上確實會更舒服一點。
季潯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5077的狀況目前非常危險,今天中午就又出過事。
負責看管的哨兵們進入隔離室,想給他穿上新的束縛衣,操作流程完全合規,先對5077使用了專用麻醉劑。
可就算在這種情況下,5077還是在過程中暴起了,差點就徒手扯掉一名哨兵的頭顱。
季潯親自進入隔離室,才把人活著救出來了。
不過哨兵還是受了重傷,隔離室地面上,到現在都還汪著大片血跡,沒人敢進去打掃。
而葉汐,正在妄想近距離接觸這名失控的黑暗哨兵。
葉汐一點一點地靠近墻角的那堆黑布。
她終于走到他面前,干脆蹲了下來。
離得近,能看清掩蓋在亂糟糟的布料下的這個人了。
他像又失去了意識,一動不動地躺在墻壁與地板之間的夾角里,五官被面罩遮住了,又有護目鏡遮擋,葉汐只能看出鼻梁的形狀。
這人個子很大,要是真的站起來,只怕不會比季潯矮。
一層層的束縛衣被他撕得亂糟糟的,卻還是有不少部分緊緊勒在他身上。
肩膀以下,上臂的位置,就死死地勒著兩條粗大的束縛帶,橫亙過胸,被扯到崩斷前的極限,留下深深的凹痕,肌肉在一道道束縛下鼓脹著,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再往下,好幾條本該固定住衣袖的束縛帶卻被暴力扯開了,腿上的也斷了,七零八落的,胳膊和兩條腿都重獲了自由。
他就像一只被反復捆縛,又反復掙脫的野獸,周身都包裹著濃重的恨意。
葉汐伸出手。
距離很重要。
對付這種強大的哨兵,近距離的肢體接觸,對哨兵的控制力會比只用精神觸手強得多。
葉汐的手指探向他的眉心。
就在距離哨兵的額頭只有寸許的時候,那團黑布猛地動了。他呼地一下,翻身而起。
像沉睡中的動物在夢中察覺到危險,一只手從黑布里鉆出來,一把抓住了葉汐的手臂。
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的胳膊從肩膀上硬生生卸下來。
可在那一瞬間,葉汐的腦子并不在要被他撕開這件事上。
他的手上戴著哨兵常用的黑色半指作戰手套。
全身都被嚴實地包覆著,只有這幾根手指露出一點真實的皮膚。
正是這一點點裸露的肌膚,才讓葉汐真切地感覺到,包裹在黑布和各種束縛下的,其實是個活生生的人。
與此同時,門口的季潯幾乎瞬間就動了。
不過他又頓住了,因為事情并沒有向他料想的方向發展。
哨兵突襲的動作完全在葉汐的意料之中,她沒有反抗,任憑他鉗制住她,也根本沒理會他差點撕了她這件事,卻借著這短短的一瞬,用精神觸手按上哨兵的眉心。
哨兵的動作一滯,趁著這空檔,葉汐的另一只手也按上去了。
眉心被罩住的剎那,剛剛還像發瘋的野獸一樣的哨兵,凝固不動了。
葉汐又一次侵入了他的精神域。
眼前還是那間嬰兒房。
場景像刷新過似的,那些黑色的“瀝青”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切恢復了正常。
窗外,暗橙紅色的恒星掛在天上,灑落滿地紅色陽光,黑色的樹葉葉緣焦枯,微微晃動。
房間里桌子表面龜裂,舊轉椅皮革崩脫,還是那張雙人床,床邊坐著的女人,背對著葉汐,輕輕搖晃著她彎起來的手肘。
葉汐這次沒有往前走,留在原地。
葉汐出聲:
“哨兵5077。”
“我知道你聽得見,回答我。”
聲音帶著特殊的金屬尾音,在房間中一陣陣回蕩。
周圍沒有任何響應。
馬賽克臉女人像聽不見似的,沒有回頭,只有那種不說人話的低聲吟唱還在繼續,咿咿呀呀的。
沒有任何檔案資料可以參考,只能靠蒙。
葉汐打算先從房間里唯一的兩個人——那對母子身上下手。
精神域中的人就像NPC一樣,當然不是真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哨兵的本體,但是通常都是在哨兵的潛意識里非常重要的精神意象。
葉汐先挑可能性最大的提問:“5077,這是你媽媽嗎?她懷里抱著的是你嗎?”
沒有人回答。
她的聲音灌注了精神力,不應該沒有任何反應。
他們給他用過強效麻醉劑,這會加重精神域中本體的昏沉迷亂,不是好事。
葉汐再加碼:“5077?!”
吟唱聲終于停了。
葉汐:好像有戲。
如果這個倒霉的黑暗哨兵童年時母愛缺失,他確實有可能在精神域里,留下小小的嬰兒態的自己被媽媽抱在懷里哄睡的場景。
這場景溫馨,美好,可惜很快就被從天而降的黑乎乎的東西毀掉了。
葉汐瞎猜:也許是出過什么事,他媽媽沒能活下來,他自己倒是幸存下來了。
這說不定是個突破口。
葉汐揣測著繼續:“你媽媽沒有五官,是因為你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她的樣子了嗎?”
沒有反應。
葉汐凝神加灌精神力,提高聲音:“你不記得媽媽的臉了!對嗎?!”
這真是受不了,有那個破麻醉劑,得扯著脖子喊。
床邊坐著的女人,搖晃的手肘終于停住了。
她緩緩轉過頭。
臉上仍然是一大片深深淺淺的灰色馬賽克。
葉汐繼續引導:“按你的樣子估計,你媽媽應該長得很漂亮,眼睛很亮,鼻梁也像你一樣,高高的。”
沒反應。
葉汐聲嘶力竭:
“你媽媽!”
“很漂亮!!”
“長得像你!!!”
“鼻梁!!高高的!!!!”
葉汐當然沒見過5077長什么樣,純屬胡說八道,腦子里冒出哨兵那張被面罩裹著,勒著止咬帶的臉。
在木乃伊屆,他大概能算得上是個頂流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