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聯邦哨兵里,具有黑暗哨兵基因的,連萬分之一都不到。
據說他們的能力十分恐怖,而且根本不需要向導做精神疏導。
可他們的精神域也容易出各種問題,比如失去理智,發個瘋什么的,因為行為方式偏向暴力冒進,又經常去執行最危險的任務,通常都活不太長。
瘋了的黑暗哨兵沒用了,又殺傷力驚人,總這么關著也不是辦法,防衛部不打算再留著他了。
這團黑布亂糟糟地堆在墻邊。
葉汐心想,棄若敝履,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她掃視屏幕上的簡單信息。
“這些不夠。我需要他的詳細資料,越詳細越好,他在哪出生,在哪長大,經歷過什么人生大事,喜歡什么討厭什么,有什么樣的社會關系等等,我全都需要,這些都是精神域形成的基礎,有這些信息,處理他的精神域問題才能事半功倍。”
季潯答:“不是我不想給你,是我也沒有。他的檔案不在微風堡,是聯邦防衛部的機密資料,我也沒有權限查閱。”
葉汐:“……”
來微風堡之前,阿露彌也沒能找到這名黑暗哨兵的詳細檔案。
看來今天得開盲盒。
葉汐問:“他是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大概是三周前,”樸醫生代答,“開始的時候還能正常進食,做基本交流,就是這兩天,情況突然惡化了。基地的向導一直想做遠距離安撫,都沒能成功,精神觸手一靠近就被彈出來了,我們對他強制使用過向導信息素,也沒什么安撫效果。”
她不說大家也知道,工業生產的標準向導信息素對哨兵的安撫效果有限,更何況要對付黑暗哨兵。
樸醫生蹙著眉:“我們對他使用了專用麻醉劑,但是哨兵的五感非常敏銳,過量的藥劑會對他的感知能力造成永久性的傷害,目前的用量已經接近臨界點。”
季潯接口:“除非萬不得已,不能再加量了。”
他看向葉汐:“所以你可以來試試么?”
葉汐:“你是出錢的老板,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她環顧周圍,往桌子那邊邁了一步。
季潯原本站在桌子旁,反應很快,立刻退后了一步。
葉汐:?
她又往前走了半步。
季潯馬上又退了半步。
葉汐:??
他堅持和她保持著兩三步的距離,仿佛她周圍罩著個會把人自動推遠的透明結界似的。
她進一步,他就退一步,兩個人像在隔空跳探戈。
拉近距離,或者身體接觸,尤其是直接碰觸額頭,都會增加精神觸手穿透屏障,侵入精神域的可能。
以她的能力和季潯的能力,能不能突破屏障的關鍵,可能就在這一步半步之間。
這大哥面無表情,可其實全身上下都寫滿了“警惕”兩個字。
他這真就是一朝被她咬,十年怕井繩。
葉汐忍住笑,站住不動了,指了下季潯身旁的轉椅,“椅子給我,我先進他的精神域,看看情況。”
麥蘇今天也在她手上吃過一個大悶虧,卻完全不像季潯那么防著她,人也很機靈,立刻把椅子推到葉汐身邊。
甚至還體貼地問:“你還需要什么?”
葉汐想了想,“去幫我點杯檸檬水吧。”
麥蘇:啊?
葉汐:“大半天都沒喝水,太渴了。你們基地外面那家‘冰鮮矩陣’的檸檬水就很不錯。加薄荷葉,半糖……”她想想又補充,“……去冰。”
葉汐在轉椅上坐下,閉上眼睛。
向導的感官中,特殊的世界又出現了。
除了季潯和麥蘇,現在前面四五米遠的地方,多了種特殊的東西,是一大團濃黑色的霧氣。
霧氣氤氳,幾乎看不清里面包裹著什么。
葉汐估量著距離,探出精神觸手。
觸手的尖端小心翼翼,一點點鉆進那團黑霧里。
到處都是濃重的恨意、想把一切撕碎的憤怒,還有騰騰殺氣。
可是在這些濃烈的情緒里,葉汐仔細體察,又分辨出了另一種隱藏著的更細微的情緒——
絕望。
就像是有人拼命用手指摳住懸崖邊的石頭,在懸崖上吊了三天三夜,眼看就要撐不住掉下去了,無比絕望。
絕望,反而說明他在掙扎求生。
葉汐放緩了動作。
她的動作極其慢,極其輕,比一片飄落的絨呼呼的幼鳥羽毛還輕柔。
精神觸手在黑霧中和緩地穿行,葉汐用心感受著黑霧中心包裹著的那個人的形狀。
黑霧在觸手周圍縈繞,絲絲縷縷地糾纏著,觸手漸漸浸透了黑霧的氣息。
精神觸手的頂端終于探索到了正確的位置,緩緩貼上黑暗哨兵的額頭。
葉汐并沒有被彈出來,穩定地進入了他的精神域。
眼前景物突變。
一間房間出現了。
正對著葉汐的是一扇窗,窗外,一輪尺寸稍小,暗橙紅色的“太陽”懸在角度很低的空中,看上去像是顆紅矮星,灑下紅色的陽光,也把整個天空都染成了暗紅色。
幾根樹枝橫過窗前,枝頭擎著一片片蒲扇般碩大的黑色葉片,葉片像是被紅色的陽光烤焦了似的,邊緣干枯卷曲。
房間里,窗前擺著張舊桌子,上面堆滿雜物。
奇特的是,木頭桌面上,深深淺淺的裂痕縱橫交錯,拼接成龜甲樣的紋理,像干涸的河床。
桌前有把舊轉椅,椅座上套著棕色的椅套,皮革的椅背和扶手上也布滿了裂口,不少地方的皮面都剝落了,露出底布。
靠墻放著一張木頭雙人床,床頭也裂得亂七八糟,沒比桌面好到哪去,床旁邊延伸出去,像是自己用板材搭出了大半人寬的一截。
這多搭出來的一截上,平平展展地鋪著一塊淺色的棉紗布小褥子和碎花小被子。
這套小小的寢具鮮亮干凈,和老舊的房間格格不入,仿佛有個新鮮的小生命,宣布就此占領了這塊地盤。
一個人坐在大床邊,背對著葉汐。
是個女人。
她穿著件半舊起球的灰紅色毛線衫,長發在腦后隨便一挽,發尾干枯發黃,散亂地垂著。
她的臂彎正在有節奏地來回輕輕搖晃。
從葉汐這個角度,看不見她懷里抱著什么,想來應該是她的寶寶,
葉汐又仔細掃視了一遍周圍。
床旁邊的墻壁上,貼著張紙,上面印得一排排的,像是教小朋友識字用的掛圖,可是仔細看,那些字卻像扭曲的蝌蚪一樣,奇形怪狀,完全分辨不出到底寫的是什么。
葉汐立刻警惕了。
她仔細研究過聯邦各星帶的各種文字形式,雖然不能都認識,但是至少分辨得出,眼前這些蝌蚪不屬于任何種類的語言。
在精神域中,文字的變形和消失,看上去似乎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其實在有經驗的向導眼中,是非常嚴重的信號。
就像在正常人的夢境里,夢中場景再狂亂,文字和數字也會保持它們正常的形態。
而精神域中的自由度比夢境還低。
文字的扭曲,意味著秩序的瓦解——
精神域的主人正在逐步喪失作為人類的神智。
進入精神域后,最重要的,是找到哨兵的本體。和本體直接溝通,才更容易發現問題,解決問題,把精神域引導回正常的狀態。
葉汐心想:這位編號F什么什么5077的哨兵,你在哪?
這里是5077的精神世界,到處全都是他的氣息,沒法靠感覺分辨出他的本體到底藏在哪里。
一陣幽微的哼唱聲傳來。
來自那個女人。
聲音干啞,但是輕柔和緩,高高低低,轉折頓挫,是哄睡嬰兒的安眠曲,但仔細分辨,那些發音卻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這根本就不是人類的語言。
葉汐:挺好。你家的歌詞也不說人話,和墻上歪七拐八的蝌蚪文相得益彰。
得盡快找到哨兵5077的本體。
葉汐試探著,往那個背對著她的女人的方向邁了一步。
一股強烈的拉扯感突然襲來。
就像鐵屑遇到了巨型磁鐵,葉汐受到一股強大力量的牽引,飛快地向床邊的女人飛了過去。
天旋地轉,然后猛地落到了實處。
她被一個懷抱結結實實地抱住了。
兩只手臂托著她,包裹著她,正在來回輕輕地搖晃——
——她變成了女人懷里的嬰兒。
她的視角向上,視野被這個懷抱的主人占據著,這人的一縷長長的發絲垂落,落在葉汐的臉頰上,發尾輕柔地挨挨擦擦。
發絲盡頭,是女人的臉。
那張臉上長滿了深深淺淺的灰色格子,完全沒有五官,天然就長成了一片馬賽克。
葉汐在這種驚嚇中猛地一掙,可是嬰兒的身體卻完全不聽她使喚,一動不動,那兩條胳膊也抱得更緊了。
馬賽克臉女人上方,天花板上轟隆一聲巨響。
天花板像受熱融化的蠟似的,妖異地扭曲變形,表面的一層白色消失了,大坨黑而粘稠的液體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好像融化的瀝青。
情況不太妙。
葉汐奮力掙扎,可就像被鬼壓床了一樣,無論如何都動不了。
天花板上黑色的范圍飛速擴大,能感覺到,一股熱浪從上方洶涌而下,溫度高到嚇人,燙得人臉疼,粘稠的“瀝青”如同一坨坨融化的黑色奶酪,拉著長絲,一大股一大股地往下砸落。
馬賽克臉女人卻像是全無察覺,喉嚨深處還低低地哼著她不說人話的催眠曲,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轉瞬間,屋頂就融出了一個大洞。
“瀝青”瀑布般傾瀉而下,淹沒了地面,沒過床腿,飛快地一路向上,淹過了馬賽克臉女人的下半身,漲到了葉汐的高度。
這瀝青比燒開的火鍋還燙,涮一涮就要熟了。
才剛進來,還什么都沒弄清楚,就不能再留了,葉汐火速從精神域中往外撤。
她起心動念,人卻沒有動。
馬賽克臉女人的胳膊牢牢地束縛著她,死不撒手,和滾燙濃黑的“瀝青”一起,粘稠地包裹著,糾纏著,把葉汐牢牢地吸附在其中。
葉汐奮力掙扎。
可是大股滾燙的瀝青還是淹沒了她的鼻子,順著鼻子灌進她的嘴巴,轉眼就把她徹底淹沒了。
眼前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