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妍坐在繡棚前,正心無旁騖地在繡棚前工作。
皎皎月光鋪灑在這幅繡作上,繡成的楊柳葉似也在隨風搖曳,抓玩綠葉的小橘貓毛發根根纖毫可見,仿佛下一秒就要從繡布中一躍而出。
姑姑熟悉又不失親昵的指責聲響在耳畔:”小妍,快休息吧,別把眼睛熬壞了。“
宋妍一抬頭,便見姑姑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半是慈愛半是擔憂地看著她。
宋妍微微一笑,用老法子來寬慰她:”馬上就繡完了,再等會兒。“
姑姑無奈嘆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的,團團黑跡蔓延自視野邊緣,污了繡作。宋妍一時心慌,刺破了手指。
血珠子自指尖滲出,洇染了繡布,眨眼間,宋妍只能看見紅一片,黑一片。
轉瞬,世界陷入無邊無際的漆黑一片。
“姑姑!”熟悉的恐慌占據了理智,宋妍驚慌哭喊:“姑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見了!姑姑.....姑姑......眼睛......”
宋妍從一場心悸中嚇醒了。
“可算醒了!”一個面若銀盤的少女湊了過來,一雙杏仁眼里滿是擔憂:“瑞雪,你剛剛可是被魘住了?又喊又哭的,好生嚇人。”
宋妍定定地看著她,沒說話。
這人她沒見過。
一想到張婆子之前的所作所為,宋妍心里已然存了三分戒備。
知畫見對方一副呆鵝樣,忙伸手探了過來。
宋妍想躲,但身子好似灌滿了鉛,有千斤重。
額頭傳來一片微涼。
“燒退了呀......”知畫喃喃自語,爾后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完了完了,這不會是把人燒傻了吧?”
“我不過是陪老太太去青龍寺上了趟香,怎么就成這個樣子了呢?都怪我.....都怪我.....不該跟你置氣......”姑娘說著說著嚶嚶哭了起來。
爾后,又忽的站了起來,一面擦眼淚一面風風火火往外沖:“我去找趙婆子來,她定能把你醫好!”
宋妍對這個女子與原身的關系有了個大概的猜測。
心中劃過侯爺那雙含著殺意的眸子。
一個念頭應運而生。
“這位姐姐,”宋妍目露三分懵懂,“請問你是誰?”
知畫花容失色:“連我都不認得了?天老爺,這可怎么了得!”
“你是說......”宋妍開始慢慢捋順原身情況,“我倆都是侯府的家生子?”
完了,這要徹底擺脫奴籍,可比普通奴婢難上許多了......
知畫眼眶里還含著淚,連連點頭:“嗯嗯。”
“我之前是太太房里的貼身丫鬟,后又求了大太太將我調至侯爺院里當差?”
知畫聞此,氣得眉毛都快豎了起來,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一通數落:“當初我勸你勸得嗓子都冒煙了,可你就跟一頭倔驢似的非要往侯爺院兒里那火坑跳!侯爺向來是與太太不睦的,也從來不要婢女近身伺候,你這么上趕著去,能討著什么好?現在被侯爺趕了出來,哪里還有臉回太太那里去呢,真是糊涂!”
宋妍點了點頭:“那我當時真是豬油蒙了心了。”(注1)
知畫一聽這話,滿臉的悲憤轉為驚喜:“你現在想通了?”
“想通了,”宋妍說的話也是出自真心,“我不會再想什么攀高枝兒了。從此我在侯府里,便安分守己,好好當差。”
知畫破涕為笑:”想通了便好!想通了便好!“爾后,她寬慰宋妍道:”你有這心,再等焦大叔回來,讓他好好跟太太說上幾句好話,那再回明存堂的事兒,也就成了個**不離十了。“
宋妍有些云里霧里:“焦大叔?”
知畫哭笑不得:“真是病一場,連自己老子爹都不認識了?”笑歸笑,還是耐心一五一十解釋道:“焦大叔是你親爹呢,現在永清那邊做莊頭。”
“你好好養病,待你病好了,你爹也差不多回侯府來了。太太心善,耳根子又軟,焦大叔帶著你好好去太太跟前賠個不是,這樁事兒大抵也就揭過去了。”知畫為宋妍打算得仔細。
可宋妍卻存了一絲疑慮:若真是個心善的,怎會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手帶大的丫鬟往火坑里跳?若真是個心軟的,原身在漿洗房都被折磨死了,也沒見明存堂那邊遞上一句問候的話來......
“瑞雪姐姐可在屋里么?”
一道清脆稚嫩的女聲,打斷了宋妍的思緒。
知畫應了聲,下了榻開門去。
宋妍睇了眼,是個不過十來歲的丫頭,面生。
”姐姐,我是院里的佩兒。姐姐今個兒身子可好些了?“
宋妍咳嗽了幾聲,還未來得及回話,只聽知畫冷聲道:”將將從鬼門關走了一遭,身上燙得跟炭兒似的,臉上都沒一塊好皮了,怎么就來催了?你們一個個兒的,倒是比那索命的閻王還及時呢!“
一通夾槍帶棒的嗆話,把小丫頭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見知畫還要拿她撒氣,宋妍忙截過她的話頭:”現下我尚還清醒,只是......身上使不上勁兒,下不得床來。煩你回媽媽一句,等我養將幾日,有些力氣了便回去。“
佩兒見正主說話不似旁邊這個嚇人,自個兒舌頭終是捋直了:”馮媽媽說,請姑娘安心養病,院兒里的活兒不急。“
宋妍有些詫異,“馮媽媽?”
佩兒點頭如雞啄米:“嗯嗯,張媽媽被趕出府去了,來了個馮媽媽掌事。現下院兒里洗衣服的人多了半多,要輕松好些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個馮媽媽大抵是將以前在院兒里不干活的拎出來了。
“馮媽媽還說了,”佩兒繼續道:“待姑娘病好了,便搬去后罩房去,那邊兒打的條子炕,人也多,暖和許多。”
宋妍語帶感激:“替我回馮媽媽一句,多謝媽媽惦念,待我好些了,定先去拜謝媽媽。”
說至此,知畫從腰間的一個半舊的蜜合色繡迎春花荷包里倒出幾粒琥珀糖,塞了一顆進佩兒嘴里。
佩兒眸子亮了亮。
知畫咯咯一笑,將手里的糖都遞給了佩兒,囑咐道:“吃了糖,嘴甜些,將姑娘的話都一字不漏地回馮媽媽,可知道了?”
“嗯嗯,我曉得的。”佩兒滿臉帶笑地奔了出去。
知畫也起了身:“你這邊應是無事兒了,那我也放心些。老太太午睡快起身了,我得趕回去伺候著。你也好好歇歇吧,我一得空就過來。”
宋妍寬慰她道:“姐姐且放心去吧。”
半夜里,前世種種一遍遍沖刷腦海,最后又歸于無際洞黑,宋妍猛地驚醒。
一身冷汗。
火盆里的炭火燒過了,殘余點點細碎火星。
宋妍軟著身子爬下床來,往火盆里添了幾塊白日里知畫捎來的銀絲碳,一通折騰從新燒紅了炭火,就著紅彤彤的火光,又才入睡了。
宋妍的病養了十來日,也好了個七七八八。只是臉上的淤青印子,還有些淺淡痕跡。
眼見著年關將近,整個侯府都是一日忙過一日的,宋妍也不好再將養下去,等這印子消了。
漿洗房又來了新掌事,她不想在這位馮媽媽跟前落下任何口實。
在領導面前留個好的第一印象總是不會錯的。
想好了這些,宋妍今日起了個早,好好拾掇了下自己,又將養病期間做好的一副厚氈纏枝紋護膝打涮入一個包袱里,便出門了。
先去拜謝了馮媽媽,順便就能分派給她差事兒了。
怎料院里正吵得熱鬧。
“好呀!好的很!你們這些個踩低捧高的,仗著有人撐腰,竟敢在二太太頭上作威作福來了!真是被屎糊了眼了!”
怒目圓睜叉著腰說話的女子,年歲約莫十七八,上著一件蜜粉色素緞交領長襖,下穿一條白底繡綠萼梅羅群,頭上綴著一支蝶戀花點翠簪,往扎堆的平頭灰面的浣衣婢里一站,也是格外挑眼。
“她是誰?”宋妍尋到了同在看熱鬧的佩兒,輕聲問:“這是怎么了?”
佩兒轉身看是她,一驚又一喜:“瑞雪姐姐你身子好啦?”
宋妍莞爾,點了點頭。
佩兒湊上來絮絮低語:“這位,是二太太的大丫鬟芍藥,一大早就來敲院門,說我們衣服沒洗干凈。喏,你看——”
宋妍順著佩兒所指的方向,便見芍藥跟前伏首站著個小丫鬟,戰戰兢兢的不敢說話。而她懷里正抱著一方茶褐色蓮紋漳鍛衣,其上偶見星星點點的幾點白色霉斑。她不禁疑問:
“大冷的天兒,又在北方,這衣服怎會發霉了?”
佩兒搖了搖頭:“誰知道是哪個陳年箱底下給刨出來,專送過來為難我們的呢?”
宋妍一時豎起了耳朵:“我們就一浣衣婢,主子們眼不見心不煩的,為難我們作甚?”
“嗐!姐姐來得晚,故而不知,”佩兒說得津津有味:“這是二房的兩個主子在打擂臺哩。”
“哦?這怎么說?”宋妍不禁在心底嘆一句,大宅門里真是官司多。
佩兒往四周看了看,才低聲道:“先前那個張婆子,原是二房太太房里出來的。如今掌事的馮媽媽,據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