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你早穿來幾日,事先摸索過一番。”霜見應付道。
再想起鶯時通過小說對此時的他的了解,他不忘補充道:“這具身體內(nèi)的靈力很是微薄,但存在感極為明顯,叫我無法忽視,因此嘗試著將其運轉(zhuǎn)方式掌握了。”
“哦,那你學習能力好強啊!”鶯時完全不作懷疑,還說,“你的說話方式也是特意做了適應環(huán)境的調(diào)整嗎?文縐縐的,聽著一點違和感都沒有。”
她沒說的是,霜見講起話來甚至很有文化,一點也不像個信息閉塞的山村失讀少年。
“……”
這話的本意是夸獎他心細,但霜見聽了卻不由得抿住了唇,無言點了點頭。
盡管他有心模仿鶯時的談吐,但在沒有總結出規(guī)律之前,他弄巧成拙反倒不美,現(xiàn)在鶯時揪住了他的破綻,卻又產(chǎn)生這種誤解,倒有利于他。
而鶯時則認為自己遇到的是個頭腦聰明的神仙隊友,恨不得馬上開啟二人共腦。
“那可以教教我嘛?修真界應該存在奪舍的概念吧?我看那些穿書小說里都有類似的情節(jié),得好好偽裝好自己的身份,不能讓穿越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不然要被當成奪舍者處置……”
還不清楚自己的秘密早就被發(fā)現(xiàn)了的鶯時如是道。
“不會的。依照我的記憶來看,你的言談同原本的鶯時很是有幾分相似,倒無需特意修正什么。”霜見看她一臉凝重,唇邊不由勾起微弱弧度,“反倒是我該請教你,小說相關的內(nèi)容。”
“我想想怎么給你概述。”鶯時扭身過去把被破開的門合上,才謹慎回到床邊坐下。
“在這個世界里,韓霜見是絕對的主角。”她說,“而許鶯時呢,是故事前期的一個配角,主要起到豐富感情線的作用……當然,現(xiàn)在就未必了。”
……
鶯時向霜見講了她視角下的《我見霜雪》。
其中的情節(jié)、人設、世界觀……甚至是讀者的評論。
霜見全程認認真真安安靜靜地聽她講,時不時給出一二回應。
他二人都好似在討論事不關己的他人的逸聞,而不是在談及自身的命運。
霜見的確盡力表現(xiàn)出了自然、輕松的樣子。
可隨著鶯時的描述,他的心一再沉落,眼中寒涼的嗤意幾乎不再能做掩飾,卻仍保持著禮貌的微笑。
“……突然有點冷啊。”
鶯時遲鈍地停住,扭頭看向關不嚴的門縫,才發(fā)覺天色都暗了下來,“你怎么樣,冷不冷?我看你臉色不太好。”
“不礙事,繼續(xù)講下去吧,我很想聽。”霜見溫和道。
“說到哪里了來著?”
“說到男主的人設本來應該很出彩,而不是做一個無聊的、優(yōu)柔寡斷的、左右逢源的假圣父。”
“對,沒錯,就是這里!”鶯時接下話來,“倘若是真圣父都罷了,真圣父是有性張力的!可是競風流純純廁品,他分明是為了避免刻畫主角的負面特質(zhì)才硬去崩人設的……就跟女主是誰最終都懸而未決一樣,他根本就是哪個黨.派都想討好,卻又不敢真的開后宮,所以才鬧出那么個全員拉扯的笑話!”
霜見點頭。
他從鶯時的透露中,已經(jīng)得知小說的內(nèi)容和他歷經(jīng)的輪回是一致的。
只不過有意思的是,他前兩次輪回的結尾所作出的掙扎,并沒在故事中原模原樣的呈現(xiàn),但是它們也并非全然被抹去了。
第一次輪回的末期,他在折仙洞中自刎,鶯時對此的描述是:“折仙洞副本的倒數(shù)幾章,競風流斷更了,這一斷就是十多年。”
第二次輪回的末期,他大開殺戒,屠戮眾生,鶯時對此的描述是:“競風流回來修文加填坑,結果在發(fā)完那個什么都沒寫明白、男主站在山頂頓悟的爛尾結局后,連番外都來不及上傳,已經(jīng)被讀者噴得道心破碎了,直接開始鎖文,物理銷毀小說……”
霜見不由得輕笑。
而這珍稀的一幕當然會被關注到,鶯時感覺傍晚的風似乎都沒那么喧囂了,寒意退卻,今夜好像也不是很冷?
“你笑什么?”她問。
“你的遣詞造句詼諧生動,我聽來覺得很是有趣。”霜見答。
“……”
鶯時感覺耳溫微微升高,被帥哥微笑著夸獎終歸是讓人有點害羞的!
哪怕這個帥哥比她還小一些。
哪怕這個帥哥夸的是她的幽默……
她捏著衣袖的一角搓來搓去,甚至沒發(fā)現(xiàn)那不是她自己的袖子。
只是奇怪得很,那陣因為害羞生出的熱意不至于持續(xù)這么久吧?她好像也不是這么靦腆的人來著?
鶯時覺出不對勁,伸手自懷中一掏,掏出個正發(fā)著熱的小玉墜。
玉墜是葫蘆形狀,被一根細白的線串著,通體碧綠,中心又透出一點紅光。
她困惑地盯著看了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原書里許名承送給他女兒用以聯(lián)絡傳喚的小法器!
許名承即是云水宗宗主,她如今的便宜父親。
現(xiàn)在吊墜滾燙,暗發(fā)紅光,代表著他在找她。
“糟了……”
霜見認得鶯時掌心中的那個小法器,那是極為低級的傳訊小玩意兒,但他還是裝作不知曉的模樣,輕聲問:“怎么了?”
“我還沒做好和其他人演對手戲的準備啊!”鶯時捏起玉墜的白線,淺淺將其掛在小指上,如同面對一塊燙手山芋,苦著臉道,“這具身體的爹在找我,我可不可以把這玩意兒丟了,裝不知情?”
許名承算是小說前期的一個典型反派。
但是相比孫玄毅等人,他的形象稍微沒那么扁平,針對男主的態(tài)度還是經(jīng)歷了一些變化。
起初他是對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外門弟子毫無印象的,后來男主因為一些機緣嶄露頭角,他還很是欣賞這個沉穩(wěn)的年輕人。
但在得知自己的女兒鐘意此人后,他開始覺得是男主蓄意勾引——一個出身低微天賦也平平無奇的卑賤之人怎么可能配得上他悉心養(yǎng)育的女兒?
那個年代的男頻小說很愛安排這樣的橋段,天龍人岳父專業(yè)棒打鴛鴦,男主則只會留下一句莫欺少年窮然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地就開啟了逆襲打臉。
但韓霜見和許名承的情況倒不完全符合上述情況。
因為比起情投意合,更像是鶯時單方面地愛慕追求霜見。
不過這只是讓許名承更加覺得韓霜見不識抬舉。
客觀來講,云水宗宗主其實對女兒挺好的。
而這對鶯時來講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越是親近的人越容易發(fā)現(xiàn)她的破綻,雖然霜見表示她的言行和原本的鶯時差異不大,可她到底也不是本人啊!
鶯時對這場“召見”頗為抗拒,霜見也不遑多讓。
他知道鶯時的離開意味著他會再次失去自我的掌舵權。
他還有可以轉(zhuǎn)圜的空間嗎?
比如,讓鶯時留下來,或是,隨她一起走。
只是眼睫輕眨的功夫,他已然判斷出二者皆行不通,起碼今夜難成。
就算他有從前輪回完整的記憶,就算他對世間功法已了然于心,可他現(xiàn)在的身體,封印未破、靈力更是少得可憐,在收獲初步實力前,蟄伏是有必要的。
他對這次受傷也是有些印象的,這是他開始變強的第一個契機。
茅屋中養(yǎng)傷,鶯時為他送藥會一連持續(xù)三日,第三日恰逢他體內(nèi)的妖丹反噬發(fā)作,而鶯時的行蹤被其兄長許蕭然發(fā)覺,將她押回房間不許外出。
許蕭然帶孫玄毅等人趕來教訓他,而他在瀕死狀態(tài)下反吸收了妖王靈丹,經(jīng)脈的封印略有松動,由此爆發(fā)出一陣他難以掌控的力量,為了不將那些人全部殺死,他被逼入思過崖,在那里遇到了隱匿其中的魔修細作……
不知是小說并不會詳寫那些細節(jié),還是鶯時看書有些囫圇,她似乎對“茅屋照料篇”的后續(xù)并無印象,不曾對他提及。
……又或許,她對他其實也有所保留呢?
霜見靜靜地抬眸望去,少女仍捧著玉墜手足無措中。
按照許名承的心性,再過一刻鐘他便會親自來尋人了。
霜見隱在袖中的手指攥得用力,表情卻十分淡然,語氣中里隱隱透出幾分點到為止的關切:“你可知曉返回內(nèi)門的路?”
鶯時愣了下才艱難點頭:“知道的,腦袋里有。所以說,我得回去了對吧?確實,按照人設來講,見不到我人,那個老頭沒準會搞事情……我今晚回去整頓一下,明天一早便帶著上好的靈藥過來找你,你放心,男主的體質(zhì)完全是打不死的小強,傷很快會好!”
她像是在勸慰霜見,又像是在說服自己,“我們只是短暫分別一下去做彼此的單人任務,畢竟現(xiàn)在難以創(chuàng)造組隊的時機……什么狀況都沒摸清就帶你回去可能會招來麻煩,尤其是許名承對女兒的控制欲挺強,咱們又還沒有與之對抗的實力……我的確該走了。”
她話說到這個地步,卻硬是邁不開腳步,最后安靜下來,還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盯著霜見。
“……”霜見勉強笑了笑,“明日再見。”
“嗯嗯,我如果沒出什么事的話……一定很早很早就來。”
霜見聽出了她忐忑的話外之意,耐心道:“許名承不會對你如何的,你且寬心。”
“好的。”
“……嗯。”
“唉,那我走了。”
杵在茅屋中央的少女終于轉(zhuǎn)過身去,她手中的吊墜已經(jīng)紅得不成樣子了。
但她根本不曾邁出去一步,便又回過身來看著他,表情有股說不出的茫然和沉重。
“霜見……”她喃喃呼喚。
“嗯,怎么了?”
“你……迷茫嗎?”鶯時的聲音很輕,“我們……為什么一定要穿越過來?不存在系統(tǒng),不存在任務,沒有達成了就可以在現(xiàn)實里復活的目標……難道只為了扮演書中的角色再度過不同的一生嗎?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義呢?”
霜見默了幾秒,鶯時的話里有很多他第一次聽到的詞語,但他可以大概猜出它們的意思。
他注視著她的眼睛,平靜道:“事在人為,不存在系統(tǒng)、任務,不正代表不存在限制?至于在現(xiàn)實里復活,或許你我如今認定的身死也并未發(fā)生?不過是意識穿梭,小說終有結尾的那天,待塵埃落地,未必沒有回歸本我的機會。”
鶯時肉眼可見地被他這番自己都不相信的話給鼓舞了精神,眼眸又一點點亮了起來,重重點頭道:“你說得對!果然人還是得積極一點,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
她面上的沉重一掃而空,對他笑起來揮揮手:"謝謝你哦霜見,那我今天先走啦,明天見。"
這已經(jīng)是短短一刻鐘內(nèi)的第三次道別了。
“嗯。”
霜見云淡風輕地目送她離開,待那兩扇單薄的木門要被合上時,他的心跳卻驟然停了一拍,盡管做足了心理準備,仍被那陣向他籠罩而來的束縛感逼得呼吸急促——
“等等……”他控制不住地啞聲挽留。
“嗯?”鶯時扶著木門轉(zhuǎn)過身來,晚光昏黃,她背對天色,面龐朦朧而柔和。
霜見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遍她的全身,這份打量看似隱蔽,實則暗藏一種急切。
他無法忍受被重新關押回去的漫漫長夜,可現(xiàn)今不是將鶯時強留在他身側(cè)的時候,他亦還沒有這樣的實力。
退而求其次,既然鶯時的話語、眼神、碰觸、靠近都能成為解開他束縛的鑰匙,那她身上的東西呢?
如果有隨身之物留在他身邊,能否為他博回一二分自由的碎末呢?
然而一眼看去,鶯時簡潔利落的弟子制服上沒有一條多余的布料,腰間也不曾掛著一個荷包或儲物袋,光潔的脖頸與耳垂、手臂上沒有任何飾品點綴,烏發(fā)上一共有一根發(fā)帶和一枚玉簪,不論摘下其中哪一個,都會亂了這一頭青絲,且會被許名承立刻察覺……
霜見從來不知道,出言請求是一件如此難為情的事。
看似無可討要,可他又分明知曉……鶯時的腳腕上綁著一根恰到好處的紅線。
自然不是當下透過衣服窺見的,而是他知曉那是屬于鶯時的“設定”。
一個他從前從未放在心上,此刻卻為了內(nèi)心卑劣的嘗試而不得不仰仗的……“設定”。
霜見喉結輕滾,飛速收回視線,近乎閉目般仰躺。
他的聲線大概從來沒有如此心虛的細如蚊蠅過,而那又能被完美包裝成屬于病人的虛弱:“……可否,請求你留下一樣東西……若信物伴于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