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未與夫君分離這么久。每日只待在房中,吃喝拉撒,養傷擦藥,學著官話,有人伺候。
可越是如此,阿魚便越是焦慮。風風雨雨里長大了十幾年,阿魚向來喜歡親力親為,她不喜歡這種生活。
她想自己有用。
“世子還是在忙嗎?”阿魚上前抓住蘭心地袖子,再也沒了前些時日的耐心。
每日都問這個問題,蘭心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再加上哲婷被燙傷了臉,她連帶著對阿魚也有幾分怨氣。
“如今禁已經解了,娘子自己去看看不就是了。”
其實前兩日就解了禁,蘭心故意不說,也是不想她出去得臉。
明明長了一副風騷狐媚的模樣,卻還裝做懵懂無知,就是想勾引世子。
世子既然十多日都不過來看她,約摸也是圖個新鮮,眼下還不是膩了?蘭心勸慰自己,愈發心安理得。
“解禁了?”阿魚喃喃道,原來蘭心不讓她出去,是夫君禁著她不讓出去?
——從今日起,你給爺待在耳房養傷,養不好不準出來!
那日夫君的話仿佛又在耳畔,阿魚心下轉了個彎。就像夫君不讓在人前喚他夫君,人后可以。
如今養好傷了,她自然可以出來了。他還是心疼她的,怕她又被小姑等人沖撞了。
阿魚也不管蘭心,推開耳房的門,久違地看著外面的天光。
只是天色陰沉,灰蒙蒙一片。阿魚知曉,這是雷雨將至的征兆。
她順著抱廈連廊,默默走到正房門前,想要敲門,余光卻看見了松樹上掠過的一道飛影。
很久沒有見過松鼠了,阿魚以往掏過松鼠的洞,從里面找出不少硬實果子。
她爬樹的功夫甚好,三兩下就抱著枝干竄上去了,那松鼠被她嚇得一溜煙不見了蹤跡。
阿魚看見個洞,趴到樹干上想伸手去碰。距離有些遠,她身子前傾,還是差一點。阿魚只好繼續往前,再用腳勾住樹干。
“你這是做什么?”
冷不防一道凌厲的聲音從樹下響起,阿魚剛要摸到堅果,卻忽地身子失重朝下栽去。
“啊——”
男人眼疾手快地接住她,阿魚驚魂不定地扒著他的脖子,眼神失焦,重重喘息。
陸預扯了扯唇角,抓著她腰的手緊了幾分,心中憋出一股火氣。
他就不能放她出來!
上次出來送湯扭到了腳,這次又爬樹險些從樹上摔下。
院中的規矩倒都叫她喂了狗,以后下人若都學她這一套,府中豈不是要亂了天了!
“還不下去?”他松開手,眉眼間凌厲乍顯,語氣冷硬。
阿魚迅速與他分開,捂著心口重重喘息。驚嚇過后,見到陸預的那一刻,多日來的思念終于得以著陸,她淚眼汪汪,又迅速上前將人抱住。
“夫君。”阿魚已經小半月沒見過他人,此時也顧不得他神情如何,只剩濃烈的想念。
陸預沒想到她竟然當眾撲向自己,楊信和青柏在后垂頭不語。陸預袖中指節驀地蜷縮,骨節咯吱作響。
他不再言語,將人從身上扒下,緊緊攥著她的腕子踢開房門大步流星進去。
“爺怎么與你說的?”他忽地甩開掌中細腕,面容冷肅,不近人情。
阿魚身子踉蹌,險些跌倒。只是手中的堅果被甩出去,她聞聲尋找。
陸預看著她忙碌的身影,面色愈發難堪。剛才就該不管她讓她摔個狗啃泥,再關起來禁足半月,她才消停。
“你過來!”
阿魚在凳子底下找到了果子,烏黑的眸里閃著光亮,“夫君,你之前一直問我松鼠藏的果子長什么樣?這個就是。”
她對他的話恍若未聞,自顧自遐想著。陸預覺得,他的權威受到了挑釁。
他就那樣冷冰冰看著阿魚,似在壓抑著心中翻騰許久的滾燙熔巖。
“夫君。”阿魚把堅果塞進他手里,對上他的視線,眸中有些幽怨。
“夫君,這十幾天你都沒過來睡。可是家中發生了什么?”她也察覺了陸預的冷臉,聲音雖低卻十分堅定。
“夫君,可有阿魚能做的?我們是夫妻,家里發生什么,兩個人總比一個人硬抗得好。你與我說說吧,我不想這般什么也不做,只將事都加在夫君你一人身上。”
她的擔憂在陸預看來都是笑話。魏國公府何時淪落到要女人撐場子的時候?他陸預還沒死呢。
“你可有將爺的話放在心上?阿、漾!”他語氣森然,眸光漸寒。
阿魚知曉自己剛才太激動,沒注意之前他提的要求。默默道,“阿漾知曉了,世子。”
但她不想夫君今日還勞碌奔波,“真的沒有阿漾能做的事嗎?夫君,阿漾也想為家里盡一份力。”
陸預實在沒了耐心,將手中堅果隨意一丟。她這般纏著他,單是方才那突然沖過來抱他,夏日單薄的衣衫貼在一起,溫燒灼熱,就足夠荒誕。
“你還嫌不夠添亂嗎?你大字不識,言語不通,能幫到何?不規不距,恣意妄行。上回灑湯,這回上樹,你可見府中有你這般女子?”
阿魚的視線隨著那堅果滾了幾圈,仿佛在她心尖上捻壓。聽了陸預的話,淚光瞬間在眼底打轉,阿魚捏起指節,一顆赤誠的心仿佛被扎成了篩子。
但夫君說得到底也是事實,上回是她與小姑起了爭執,定然為夫君帶來許多麻煩。這回她上樹險些摔倒……
她確實在惹麻煩,阿魚鼻尖酸澀,強忍著眼淚,看著陸預,努力用近來剛學的有些生疏的官話道:
“夫君,我知曉我除了打魚種菜養雞,旁得識字規矩什么,都不會。但……但我可以學,我可以學識字,可以學說官話,可以學規矩。”
“我只想能幫到你。”
阿魚眼睛泛紅,淚珠將掉不掉的模樣落在男人眼底,平白生起一股凌虐。腦海中也閃過她如此模樣,只不過是在榻上。
額角青筋猛跳,陸預當即一拳砸在黑漆木案上,當即起身,怒道:
“夠了,你愛學什么便學什么,左右府中養得起。今后莫要叫爺看見你再爬樹。”
“平白丟了爺的臉面,你睜大眼睛看看,這院中誰和你一般,爬高上低,凈做些上不得臺面的事。”
“若再有下次,你從樹上掉下來摔死,爺都不會救你。你不要臉面,爺還要!”
一腔怒火發泄出來,陸預心情順暢了不少。
只這一幕,到底看驚了阿魚。她從沒見過,夫君這般發怒的模樣。
他雖嘴硬,但到底救了她,沒真叫她‘摔死’在地上。
但他嫌她丟了臉面,阿魚心中隱約泛著酸澀。她向來如此,從小到大都那樣生活,凡事親力親為,上山下湖。若非如此,她早就餓死了。
阿魚觀察過照顧她的蘭心姑娘,她的手上連繭子都看不到,皮膚細膩,說話輕慢。夫君對蘭心說話也是心平氣和,不像現在……
阿魚再沒了剛來時的那份坦然,多了幾分拘謹。
“你下去吧。爺還有事要忙。”
這份拘謹是陸預樂意看見的。
見他又開始看著書冊,上面的字密密麻麻,阿魚也看不懂。蘭心姑娘倒是看的懂,她既會說吳話,又會說官話……
阿魚抿了抿唇,蹲下身將那堅果撿起,重新放回陸預的桌案上。
“夫君,你說的我都明白了,我……我以后不會隨意爬樹了。”
離開時,阿魚暗暗下定了決心,她要學字,要學官話。她不想站在夫君身邊時,連他煩心什么都看不懂。
看著那倔強孤毅的背影,陸預放下許久未翻動的書冊,長指捻著堅果,鳳眸微瞇。
自那次不歡而散后,一連幾日,阿魚都沒有出門,她忙著同蘭心學說官話,又想學識字。
蘭心不勝其煩,官話是認真教了,畢竟這是世子的吩咐。至于學字,草草敷衍了她些簡單的。
此時,宮中皇后壽辰,民間過千秋節,宮中自然也為皇后舉辦了盛大的宴會。
安陽長公主早早進了宮中,她不屑于與陸老夫人那些半道子的誥命一起。
只是走前,她仍放心不下。前些年,阿預在北疆,宮中宴會再如何熱鬧也與他無關。而今他在京城,又任職順天府尹,宮中但凡有個什么事,與那人便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那五年,別人不知道,她這個做母親的還能不知道嗎?阿預拒了翰林院的官職,執意投身戎馬,還不是因為那個薄情寡義的女人。
她看向身旁的陸綺云語重心長道:“阿云,今日宮中事忙,母親可能走不開,你二哥那兒,你替母親多留心。”
本來他們都覺得陸預走出來了,可那個二哥偏偏帶回個同容惠妃模樣七分相像的女人。長公主還沒見過那婢子,自然不知道其中要害。
陸綺云當即打起精神,同長公主保證:“母親放心。”
男賓和女客的席位不在一處。誥命夫人皇家女眷大多齊聚坤寧宮,大臣宗室則被安排在大明宮。
此次宴會,寧陵郡主趙云蘿也來了。陸綺云乍一看見她,當即忘了心中的擔憂,興沖沖走到趙云蘿席位前。
“云蘿姐姐,可算見到你了。姐姐,你怎么穿得這么素凈?”
不同于以往綾羅華服,趙云蘿今日則是一襲月白蓮花挑線裙,發髻也是白玉飾為主,是極其清雅的裝扮。
趙云蘿扯了扯唇角沒答。她不如此,怎能對抗那些唇槍舌戰攻伐她和父王的御史?但她周身所費,也不比云錦金飾便宜。
“父王特意來心信至京,教導我崇潔尚廉,不可鋪張浪費。”她抿了一口茶,又恢復了以往的八面玲瓏笑道:
“上回的絨花,妹妹可喜歡?”
陸綺云點頭,二人又聊了一些閨中閑話,恰在此時,一道道唱喝傳入耳邊。
“惠妃娘娘駕到——”
一行宮人擁蹙的儀仗下,紫色宮妝明艷絕倫的女子輕撫鬢角,踩著朱紅鳳頭云履不緊不慢而來。
“都怪臣妾這身子不爭氣,不能太勞累,故而今日遲了。還望皇后娘娘恕罪。”
五年前,容惠妃自入宮,就獨得皇帝寵愛。一入宮就封了婕妤,又封妃位。倘若再得個一兒半女,怕是能位及副后,晉封為皇貴妃。
惠妃不過二十又三,在年近四十的皇后面前,自然是珠光美艷,韶華正好。
至于勞累,還不是同眾人炫耀昨夜侍寢。
皇后眉心微擰,并未過多苛責,繼續同命婦們說著話。
一場宴會下來,不時有目光落在容惠妃身上。她自然敏銳地捕捉到了某處席位上那打量的目光,微微抬了下頜,似是一場無聲的炫耀。
趙云蘿淡淡抿了口茶,指節緩緩摩挲著白瓷茶盞輕薄的釉面,眸光微動。
來京中接觸了這么多貴女,她逐漸懂得一個道理。往往人越沒有什么,便越愛炫耀什么。
宴會后,容惠妃以身子不適為由,匆匆離席。
她得寵五年,卻遲遲不曾有身孕。怪異的是,這五年來,宮中其他嬪妃也未有身孕。中宮沒有嫡子,大皇子二皇子早夭,只有已逝康妃所出的三皇子,順嬪生四皇子以及一個宮女所生的七皇子。
她若想在宮中立足,讓容家繼續輝煌不衰,勢必要一舉得男。容嘉蕙垂眸,紅色蔻丹的長甲深深陷入掌心。
皇帝已經臨近天命之年,多半不能生育。她為了自己,為了家族,必須要這般做。
是以她派人給陸預茶盞中下了猛藥,再將他引入此處。
容嘉蕙早已換上了宮女的衣服,趁著夜幕,匆匆到了一處偏僻的宮殿。
云層散去,皎潔的月光傾瀉進來,落到她身上。容嘉蕙抬眸看向圓月,身子微微一恍,思緒漸飄。
五年間物是人非,可這月光依舊是五年前曾經齊齊照過她和他的月光。
那日她滿心歡喜地端著自己親手做的桂花甜釀給母親。孰料母親竟然將那甜釀賞給了下人。用飯時,她看著母親溫柔的給小妹夾菜,卻對她冷言冷語,她再也忍不住哭著跑出院子。
在花園中她沒看清路生生撞到了陸預身上。被人看見她狼狽的一面,她直接怒氣騰騰地踩他一腳,迅速跑開。
那是她與陸預第一次見面,十三歲時她自認為與他結下了梁子。
他是父親的學生,他未來府中讀書之前,她的丹青無人可及。她想她只要她能將丹青學到極致,就能獲得母親的稱贊。
但陸預來后,在丹青方面逐漸取代了她,甚至一時名動京城。她挑燈苦練父親卻連連搖頭。
后來她使小性兒,在陸預必經之路上放馬蜂窩;在船上時假裝落水等將他引來再迅速上船再一腳將他踢下水去……
她本以為他會恨極了她,但十五歲那年的冬狩中,她隨著母親與妹妹前往,卻不知為何掉入山中的大坑中。
絕望之際,她甚至都想安靜的死去。結果陸預卻冒著風雪將她救了上來,又背著他在山上走了一天一夜……
她知曉,他從來都是一個極好的人。他肯包容她,不計前嫌,會看透她的狼狽后依然愿意幫她……
父親辭官,兄長突然病逝,容家一落千丈。他答應過待從軍回來建功立業后會幫她重振容家輝煌。
臨行前他緊緊擁著她的那一幕仍尚在眼前。
只可惜,她好似走錯了路,如今她再也回不了頭了。只有陸預能救她,也只有他會救她了。
容嘉蕙閉上眼睛,溫熱的淚珠順著腮畔落下。
今夜皇后壽辰,皇帝不會拂了皇后的面子,定然會留宿坤寧宮。而宮中,她早已派人裝扮成她的模樣睡下。
指節緊攥,容嘉蕙咬著唇瓣,終于推門而入。她向來看不上別的男人,從小到大喜歡過的也只有一個陸預。
陸預也是唯一愛過她的男人。
“阿預,你不會怪我的對不對!”
昏暗中,容嘉蕙閉上眼睛,迅速去解床榻之人的衣服。只是解著解著她猛然驚叫。
那床榻上的男人,竟然沒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