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魚吻下的瞬間,男人陡然睜開眼眸。
這時她已經正身睡去。
陰鷙的眸子將她上下打量著,陸預瞇起眼眸,終究是在她睡后,掀被起身。
楊信此時已到了正房,將幾封信送到陸預手上。
“主子,您離開湖州后,我們的暗樁找到了這些證據。”
“您在湖州出事,正是當初為您踐行的臨安知府所為。一開始他不敢動手,正好湖州那處山匪不少,若不細查,興許被誤了去。”
“那些山匪用的兵器,都是江浙都司衛所而制。”
“若說從打鐵鋪子做得兵器,百煉鋼的純度如何且不說,把控兵器的火候也不可能都一樣。”
“而從這山匪所用兵器檢驗,確實是出自江浙都司衛所。”
山匪拿著地方所制的兵器,行刺朝廷命官。陸預看著那信,冷笑道:“果然不出爺所料。”
“狐貍這便露出馬腳了。”
早先陛下派他去吳地,明里為巡撫督查官吏政績,實則是搜集吳王與江浙兩淮一帶官吏勾結的證據。他曾拿到一部分證據,也因這些證據險些亡身太湖。
吳王封地在江浙兩淮,甚至還有部分蔓延到閔越,每每對付倭寇時看似沖鋒在前。但兵權下放后朝廷每年往吳地撥了大把銀子,兩淮江浙一帶還不是洪水泛濫,沿岸倭寇依舊不時死灰復燃。
陛下不放心,將吳王獨女寧陵郡主送到京中為質,吳王倒是消停不少。
而這信上,他的人秘密查出吳王身子出了問題,自從寧陵出生后便再無子嗣。
表面看吳王不在乎那個獨女,欣然答應送到京城為質,而他在吳地亦可再生旁的子嗣。
吳王到底只有那一個血脈,他手握兵權蠢蠢欲動,若真反,兩淮江浙極可能淪陷,吳王之女便是他們最大的籌碼。
可圣上已經忍不了吳王了。
陸預默然拆開第二封信,眉心忽地擰起。
楊信一早將事查透了才寫成密函,他見主子如此,便道:“容太傅與吳王年少相識,確實往來過信件。但那多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不過近幾年,又復通信。屬下查過,那信確實是容太傅的字跡。”
容太傅曾是陸預恩師,為人立身向來清正。只是容家長子死后。容老太傅自此大病,告老還鄉。而那女人也進了宮,背刺于他。
若容太傅牽扯其中,事情便更麻煩了。
不管容太傅是否參與此事,等將吳王勢力連根拔除之時,容家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主子,我們的人——”楊信猶豫道。
陸預盯著那信,久久沒有言語。今夜送至他這的信,同樣也送進了宮中。
“此事不用管,吩咐下去,涉及容家之事……今后不必再呈上來。”
恐怕今夜之后,接手容家的只能是北鎮撫司的那位鷹犬蔡貞。
容嘉蕙進宮后,他與皇舅父,便也只能是君臣。
……
暑熱逐漸散去,天氣陡然轉涼。過不了幾天便是中秋,府中比往日喜慶許多。
碧色身影雙手托著小巧的下巴,坐在松樹下的石墩上若有所思,烏黑明亮的眸子不時往垂花門看去。
她如今官話也說得順暢,識了不少字,會寫她和蘭心還有陸預的名字。
忙起來還好,一閑下來,夫君不在,阿魚便不愿在耳房里窩著。只是院中如今她也轉膩了,她有些懷念外面的荷塘。
說不定大把的蓮子都熟透了,正是吃的時節。
“外面怎么這么熱鬧?”阿魚聽著嬉鬧聲,有些好奇又有些向往。
花匠往恒初院送了好幾盆金絲菊,蘭心正在修剪花枝,隨意搭話道:
“快中秋了,長……大夫人還有在外面的幾位爺都會回來用團圓飯。”
說罷,蘭心有些后悔,不動聲色打量著阿魚的神色,“世子事務繁多,中秋那日不一定有空。”
府中團圓的日子,就算長公主殿下再不給老夫人好臉,為了世子和縣主,也會去稱心堂跟一大家子用團圓飯。
世子也是如此。
不過世子吩咐過,恒初院任何人不能向這姑娘透露家中事務。
聽完她的話,阿魚垂眸思忖。不管夫君與家中關系如何,丑媳婦總得見公婆。
若是夫君忙得回不來,說不定她得一個人面對公公婆婆還有家里的親戚。
“沒事,夫君不在,我這個做媳婦的也能代他向公婆盡孝。”阿魚道。
蘭心聽著這話如遭轟鳴,若真叫長公主見到這位“兒媳”,府中指不定怎樣雞飛狗跳呢。
“這……”蘭心掐著掌心,頭一次覺得事情如此棘手。
一直到了夜晚陸預回來,蘭心才將這事秉告給他。
“你不用管,此事爺自有安排。”陸預只撂下一句話,便去了西側耳房。
轉眼就是中秋,恒初院中擺滿了碗口大的金黃菊花。阿魚今日穿了一身橙黃色短襖和妃紅馬面裙。
她想著今日到底是第一回見公婆,哪里能真當丑媳婦。便央著蘭心給自己點妝梳發。
陸預近來正為朝事擔憂,圣人話里話外的意思,便是要他主動求娶吳王的寧陵郡主為婦。
吳王只有那一個獨女,將來寧陵成婚,吳王便沒有借口不來京中觀禮。
無論吳王反與不反,只要他來京中,便不可能叫他活著回去。而吳王一死,吳地那些烏合之眾便不足為懼。
對于自己的婚事被拿去當籌碼,陸預倒不在乎。如今棘手的是,吳王因抗擊倭寇在東南一帶聲望頗重,若真斬殺吳王,恐會失了民心。
他們需要一個合理的契機,精妙的借口去做這件事。
陸預正看著公文,阿魚推門進了正房。
到底厭煩辦公的時候被人打擾,尤其是不守規矩之人。
陸預剛要開口斥責,抬眸便見到一道逆光而來的倩影。玉面紅唇,眼尾暈染著淡淡胭脂紅,清凌凌的眸子含著笑意,如同早春湖面上的漾漾水波。
“夫君。”
心尖仿佛被刺撓了一下,陸預不動聲色的緩著。后知后覺,他才發現,不施粉黛的她有七分肖似那女人,若點了紅妝,將她的眉眼五官精致裝扮,反倒不那么像了。
斥責的話最后還是被他噎了回去,“今日怎么這一副打扮?”
不多時,他想起今日是中秋,蘭心上秉的那些內容,只覺得頭疼。
府中應付完這個還得應付那個。
諸多煩躁壓制心頭,最后成了一句,“過來。”
阿魚乖順地走到他身旁,伸開琵琶袖轉了一圈,同他道:“夫君,你說公公婆婆見到我會如何?”
“我還是有些擔心,他們會不會不喜歡我?”
妃紅的裙擺旋轉散開,一朵絢爛綻放的紅杜鵑就這般出現在他的眼前。
陸預愣了一瞬,不愿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事。她什么身份,就算天塌了她也不可能做他的正妻。
“不用管他們。”男人長臂一抬,裙裾飛旋間阿魚便坐到他的腿上。
幾乎是被滾燙戳到的瞬間,阿魚瞬間急了,“今日還要去見人,這身衣裳——”
阿魚話沒說完,紅唇已被人強勢吻上。
“夫君……”阿魚險些不能呼吸,逐漸失了神智便由著那長指不斷作亂。
“今日在此等著爺,晚些時候爺帶你去個地方。”
男人呼吸微重,阿魚迷迷糊糊聽著。團圓飯是晚上吃,夫君該是帶她出去見公婆吧。
耳鐺上的紅珠忽地顫動,阿魚驚叫一聲,猛然察覺自己被他抱了起來。
想起不管何時他來了興致都要做,阿魚就是有些心疼這一身衣裳。她和蘭心可是拿著熨斗熨了好久,才沒有褶子。
“等晚些時候爺再賠你幾身就是。”察覺她的抗拒,陸預有些不悅。
將人翻了身,摟上她的腰肢,不容拒絕道:“跪好。”
阿魚還未反應過來,耳邊的紅玉珠倒是先她一步猛烈晃動。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想起了在村頭遇見的兩只大黃。
那時她還小,大她幾歲的阿葉姐說兩只大黃正在交/配,不久就會生出一窩小黃。
阿魚到現在才恍然大悟,原來小黃是這樣生出來的。
旋即,身子猛烈一晃,額前的大掌當即護住她的頭,不悅的聲音自后傳來,男人冷聲道:“專心。”
阿魚回眸看了他一眼,卻見夫君眼眸泛著紅,額角還有些隱隱薄汗,似在隱忍又似在釋放什么。
最后不知怎地,她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候已是夜暮。
阿魚有些氣餒,沒想到睡過頭了,她還要去見公公婆婆呢。
身下難受得緊,走路都打顫,蘭心欲言又止的看著她,默默給她遞藥。
“屋中是什么味道?”阿魚一口氣喝完了藥,聞著房中氣味有些陌生。
“啊……世子怕娘子睡不好,在屋中點了安神香……可助睡眠。”
蘭心手心出了些汗,其實自世子來得頻繁后,總不能日日叫她喝對身子不好的避子羹。今日這送來的倒真是補藥,不過那燃著卻換成了避孕的香。
阿魚倒沒有多問,香的味道還怪好聞的。
……
與此同時,一輪明月高掛的稱心堂,早已熱鬧滿堂。
菊香滿院氤氳著,逐漸沁人心脾。長公主一身靛藍織金長襖,高高挽起來發髻上戴著一副黃金瑪瑙石榴花頭面,據說這是當年太后御賜之物。
富貴明艷的婦人高做主位,反而陸老太太這個稱心堂的主人只能屈居左下首,陸老太太楊氏就怕沒把牙都咬碎了。
能靠身份壓著老虔婆一頭,安陽長公主自然心情愉悅,連茱萸酒都多飲了幾杯。
不過今日這中秋宴,府中倒多了一人。
安陽長公主右下首坐著位身著雪青色妝花襖裙,頭戴兩對芍藥玉簪,長眉細眼,下頜略尖的妙齡女子。
就連淑華縣主陸綺云,都才坐長公主右邊的第二個位置。
“云蘿姐姐,今晚中秋,外面有煙花和花燈會,我們等會兒去看花燈可好?”陸綺云道。
大過中秋的,趙云蘿在郡主府卻孤零零一個人。且長公主早有意向,陛下那邊似乎也有松口。長公主索性就借著陸綺云的名義,邀寧陵郡主來陸府過中秋。
婚事雖沒擺到明面上,眾人心中卻明白了個七七八八。
“你這丫頭,外面花燈雖好看,人也多,我們這等身份,哪里需要去看什么勞什子花燈。”長公主笑道,不著痕跡瞥了婆婆一眼。
陸老夫人整個宴會都沒說幾句話,乍然聽長公主提起“我們這等身份”,連臉都氣綠了。
楊氏當年不過是個縣城主簿之女,后來家道沒落,險些混成了泥腿子。是以才有那么多窮酸破鑼的糟心親戚。
“老身身子不適,殿下繼續用飯吧。”陸老太太筷子一摔,面色一擰,當即離去。
長公主心情尚佳,未同她計較。
用過飯后,府中眾人在院中賞月閑談。
長公主瞅了獨自飲酒的兒子一眼,余光又瞥向一旁想靠近他卻又猶豫的寧陵,當即道:
“阿預,你妹妹和寧陵想去看花燈。今日街道人多,你帶著人跟他們一起去。”
陸預想起后院中等他的那人,當即回絕道:“兒子還有公務,讓三弟去吧,他功夫好。”
三公子陸希是二房的,這幾年一直在沙場歷練,不曾歸來。今年特意趕在中秋前回家一趟。
長公主唇角微抽,想罵他幾句但又不忍當眾落了他的面子。
趙云蘿倒是上前解圍,笑道:“殿下,世子既然有事要忙,那就由三公子陪我和綺云妹妹去看花燈。”
事情也只能如此。長公主看著陸預離開的背影,嘆了口氣。
惟有陸綺云,恨恨捏了掌心。別人不知曉她還不能不知道二哥房中藏著什么貓膩嗎?
指不定二哥今夜就陪那賤人去了。
但這千萬不能叫云蘿姐姐知曉。
趙云蘿自然一早也聽聞陸預院中有了通房。她面不改色,只在旁人投過打量的目光后,敏銳地遮掩眸中的微妙。
……
院中明月逐漸高懸,阿魚看著窗外的月,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若今日她都不出面的話,來日公公婆婆會怎么看她?
夫君也真是的,這么重要的日子還鬧她。
蘭心呈上幾塊月餅和茱萸酒,上前道:“娘子先用些飯吧。”
阿魚搖了搖頭,她還是想等夫君,今日做那事時,夫君說過晚上會帶她去一個地方。
起先以為是見公婆,現在都到了這時候,公婆許是已經歇下。
阿魚正思量間,裹挾了滿身清冽酒香的男人當即推門而入。
見到他時,阿魚眸子都亮堂起來。
“夫君。”
陸預看向已經卸了妝,披散青絲坐在榻上的嬌軟身影,心下柔緩許多,“先梳妝,爺帶你出去。”
不一會兒,阿魚穿著一身豆綠色立領長襖,長發半挽半披插著兩只玉簪就出來了。
陸預深深看了她眼,沒說話,擒過她的腕子,將人帶上馬車。
這是夫君第一次帶她出去,無論去哪,阿魚都很開心。
陸府的馬車到底與別處不同,空間大到能坐五六個人,地上鋪了軟毯,四角掛著琉璃燈。
阿魚看什么都覺得新奇,視線轉了一圈,最后落在陸預臉上。
他今日飲了酒,眉眼間仍帶著著倦色。琉璃燈的照映在高挺的鼻梁投下一處陰影,點漆般的眸子似無波古井,深不可測,
阿魚看呆了,她忍不住笑道:“夫君生得真好看。”
陸預側眸看向她,今日帶她出來看花燈不過是他不想再應付她問東問西,還想見他爹娘。
不知為何,他忽道:“若爺面目丑陋,在太湖你可會救爺?”
問完他又覺得是廢話,這女人貪慕虛榮得緊,將他腰牌都當了。分明是奔著他的錢財去的。恐怕就算他是七八十歲病歪歪老頭,她也會先救下再毫不猶豫的哄騙去。
旋即沒了興致,阿魚剛要開口,陸預的指節便抵了去。
她既貪慕虛榮,待日后多給些銀兩打發了就是。他陸預也不是養不起。
阿魚驚訝于他的行為,長指在唇中攪著,逐漸漫出涎液。感受到指尖傳來小舌劃過的癢意,陸預眸色漸深,盯著那紅唇瓣瞇了眼眸。
很快,馬車行至長街口,陸預早早著人備了帷帽,將她從頭遮到了腳。
“到了。”陸預牽著她的腕子,走在人群熙攘的街巷。
隔著帷幕阿魚不是很舒服,她微微掀起一角,入目的便是各色各樣掛在街巷上的燈籠。還有不少小攤,賣吃食的,賣小物件的,琳瑯滿目。
阿魚驚愣地看著這一切,頓時有些不可思議。
“今日中秋,城中不設宵禁。”
轉念一想,她或許連宵禁是什么都不知。陸預也不過多言語,擒著她的手腕走向那些商販。
二人走到一處賣花燈的攤位前,阿魚當即將帷帽的輕紗從兩側掀起,一眼就看到了紅磷彩繪的魚燈。
“想要這個?”陸預順著她渴望的視線,眉心微皺,“倒真是老本行。”
他不喜魚,不喜太湖,更不喜她像過去那般拋頭露面,淺陋粗鄙。她如今已被他嬌養的水靈生嫩,他不希望再回到過去。
最后視線掃向魚燈旁的兔子燈,男人轉手給阿魚買了兔子燈。
阿魚持著兔子燈,左看右看,也喜愛的緊。只要是夫君給買的,無論是什么她都喜歡。
這些,皆是她從未見過的。
抬眸間,阿魚發現前面也有兩個舉著魚燈的女郎。可沒多久那燈油就滴落到身上,直接將女郎的裙子灼出一個洞。
阿魚更信了夫君不買魚燈是為了她好,不然她指定又心疼起裙子來。
阿魚對周圍的一切都很好奇,二人就這般慢悠悠走著,逐漸到了橋上,路上她央陸預買了糖葫蘆,又買了幾塊桂花糕,嘴巴塞得滿滿的。
看著帷幄下露出的鼓囊囊的半張小臉,陸預罕見的笑了,抬手捏去。
此時橋的對岸,雪青色身影駐足在夜色下,遙遙望著那二人頓步良久,掌心掐得近乎滴血。
夜色遮掩住了眸中的幽深,趙云蘿又恢復了以往的笑意,對陸綺云以及一旁的陸希道:
“綺云妹妹,世子將一個容貌肖似惠妃娘娘的女人藏在身邊,長公主殿下知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