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濕漉漉沾滿泥點的白色硬質工牌,靜靜地躺在手上。
張誠盯著塑料封套上周明這張平靜得過分的臉,想起昨夜濁流中那雙空洞的眼睛。他拉開抽屜,取出證物袋,把工牌和那團沾著油污的破布放在一起。
陽光下,工牌的白色和破布的墨黑形成刺眼的對比,就像這條河——表面光鮮,底下腐臭。
手機震動。陳鋒發來一個定位:紅旗廠老職工宿舍,3棟204。下午三點。
還有一條補充信息:穿便服,別開車。注意尾巴。
尾巴。張誠走到窗邊,掀起百葉簾一角。樓下街道很安靜,只有幾個老太太在樹蔭下擇菜。但斜對面的報刊亭旁,停著一輛銀色面包車,車窗貼著深色膜。車停在那里超過兩小時了,沒見人上下。
他拿起望遠鏡——父親留下的老式軍用望遠鏡,鏡片都有些花了。透過模糊的視野,能看到駕駛座上有人影,似乎在低頭看手機。副駕駛空著。
有人盯著他。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昨天?還是更早?
張誠放下望遠鏡。他打開衣柜,找出最普通的灰色夾克和黑色運動褲。從抽屜深處摸出一個舊錢包,里面只有幾百現金,還有一張皺巴巴的公交卡——很久沒用過了。最后,他拿起那把藏在書架后的折疊刀,刃長八厘米,鋼口很好,是父親留下的遺物之一。
“防身用。”父親當年把刀遞給他時說,“但最好一輩子別用上。”
張誠把刀塞進后腰,用夾克蓋住。他走到門邊,貼在貓眼上看了幾秒,然后猛地拉開門。
樓道空蕩蕩的,只有感應燈因為突然的聲響亮了起來,投下慘白的光。
他快步下樓,腳步放得很輕。到二樓時,他停下,從樓梯間的窗戶往外看。銀色面包車還在原地,但駕駛座的人不見了。
張誠的心跳快了一拍。他繼續往下走,到一樓時沒有直接出門,而是拐進地下室。這里堆滿了住戶的雜物,霉味很重。他穿過成堆的紙箱和舊家具,從另一個單元的門出來。
巷子很窄,兩邊都是老舊的圍墻。他貼著墻根走,拐了兩個彎,確認沒人跟蹤后,才走上主路。
紅旗廠老職工宿舍在城西,要倒三趟公交。張誠坐在最后一排,帽子壓得很低。車廂里人不多,一個老太太拎著菜籃子,兩個學生在玩手機,還有個中年男人在打電話,聲音很大:“……對,合同必須改,不然沒法做……”
張誠盯著窗外掠過的街景。這座城市他生活了三十多年,卻突然覺得陌生。那些熟悉的街道、店鋪、廣告牌,此刻都像舞臺布景,底下藏著看不見的暗道和暗門。
就像那條河。他想起周明寫在工牌背后的那句話:
“報告是假的。河是黑的。我看見了。沒人信。”
車到站了。張誠最后一個下車,在站臺等了半分鐘,確認沒人跟下來,才朝宿舍區走去。
紅旗廠倒閉十五年了,這片職工宿舍卻還頑強地立著。六層的老樓,外墻的石灰大片剝落,露出底下暗紅的磚。陽臺外晾曬的衣服在風里飄著,像一面面投降的白旗。
3棟在院子最深處。樓下坐著幾個老人在下棋,棋子落在木板上的聲音很響。張誠從他們身邊走過時,一個禿頂的老人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盯著他看了幾秒,又低頭繼續下棋。
204在二樓。門是綠色的老式鐵門,漆皮起泡,門上貼著的春聯只剩半邊,“福”字褪成了慘白。
張誠抬手敲門。篤,篤篤。
門里傳來窸窣的聲音,然后是鏈鎖滑動的輕響。門開了一條縫,一只眼睛從門縫里望出來——渾濁,布滿血絲,警惕得像受驚的動物。
“找誰?”聲音嘶啞。
“秦叔讓我來的。”張誠低聲說。
門縫開大了些。開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瘦得嚇人,臉頰深陷,眼窩發黑。他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胸口處還能隱約看出“紅旗染織”四個字的輪廓。
“進來。”男人側身讓開。
屋里很暗,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空氣里有濃重的煙味和藥味。家具簡單得近乎簡陋:一張木板床,一個掉漆的衣柜,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墻上掛著一張全家福,照片里的一家人笑得燦爛,和眼前這個形銷骨立的人判若兩世。
“坐。”男人指了指椅子。他自己坐在床沿,摸出煙盒,抖出一支煙,手抖得厲害,點了三次才點著。
“我叫張誠。”張誠說。
“我知道。”男人深吸一口煙,“老張的兒子。你長得像他,尤其是眼睛。”
“您認識我父親?”
“認識。”煙霧從男人的鼻孔噴出來,“我們一起進的廠。你爸是機修班的,我是污水處理站的。后來……后來他死了,我提前退了。”
男人的聲音很平靜,但張誠聽出了底下洶涌的東西。像那條河,表面平緩,底下暗流湍急。
“秦叔說,您知道我父親當年發現了什么。”
男人沒馬上回答。他抽完那支煙,把煙蒂摁滅在一個鐵皮罐頭盒里,盒子里已經積了小半盒煙蒂。然后他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打開最底下的抽屜,從一堆舊衣服里摸出一個牛皮紙信封。
信封很舊,邊緣都磨毛了。男人把它放在桌上,推給張誠。
“你爸出事前三天給我的。”男人說,“他說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讓我把這個交給能管這事的人。我等了十五年,沒等到這樣的人。直到昨天,秦師傅打電話說你找過我。”
張誠拿起信封。很輕。他拆開封口,里面是幾張泛黃的紙。
第一張是手寫的記錄,字跡工整,是父親的筆跡:
2010年7月15日,夜11點20分。污水處理站總排污口。取水樣500毫升。目測:水體呈深藍色,泡沫豐富,有刺鼻氨味和苯胺味。采樣時發現,主管道旁有一暗管,直徑約15厘米,未接入處理系統,直接排入河道。
第二張是化驗單復印件,送檢單位是市環境監測站,送檢人姓名欄空白。檢測結果欄里,一連串數字觸目驚心:
COD:3200mg/L(超標64倍)
氨氮:280mg/L(超標56倍)
苯胺類:45mg/L(超標90倍)
鉻:8.7mg/L(超標174倍)
第三張是照片。黑白照片,因為年代久遠已經模糊,但能看清:一個穿工裝的男人蹲在河邊,手里拿著取樣瓶。男人側著臉,是父親年輕時的模樣。照片背景里,能看見紅旗廠高大的煙囪,和煙囪下那個隱蔽的排污口。
“這張照片是我拍的。”男人說,“你爸取樣的時候,我在旁邊望風。他說要留證據。”
張誠的手指在照片上父親的臉頰處輕輕摩挲。那是他記憶里父親的樣子——堅毅,執著,眼神里有光。不是殯儀館墻上那張蒼白的臉。
“為什么現在才拿出來?”張誠問。
“因為不敢。”男人苦笑,“你爸死了之后,廠里來了好幾撥人,挨個找我們談話。說是談話,其實是警告。那些家里有孩子在廠里上班的,孩子就被調去最臟最累的崗位;那些有親戚在廠里的,親戚就被下崗。我老伴那時候在廠醫院當護士,第二天就被調到洗衣房,說是‘工作需要’。”
他重新點起一支煙:“后來紅旗廠破產,我們以為這事就過去了。沒想到……沒想到十五年后,同樣的事又來了。只是換了個廠名,換了個地方。”
“JY環保科技。”張誠說。
男人點點頭:“他們建廠的時候,我去看過。打樁的地方,就是當年紅旗廠的排污池。那些毒水,那些重金屬,都還在下面。他們就在上面蓋樓,建車間。你說,這樣的廠子,能‘環保’嗎?”
窗外傳來孩子的嬉笑聲,清脆響亮。屋里卻死一般寂靜。
張誠把文件收好,放回信封:“這些,我能帶走嗎?”
“本來就是給你的。”男人看著他,“孩子,聽我一句勸。你爸當年斗不過他們,你現在也未必斗得過。那些人……手眼通天。”
“我知道。”張誠站起來,“但我爸死在這條河里。現在又有人死在這條河里。如果我不做點什么,還會有更多人死在這條河里。”
男人沉默了。他起身送張誠到門口,在張誠踏出門時,他突然說:“你爸死的那天晚上,我看見一個人。”
張誠猛地轉身:“誰?”
“賈仁義。”男人聲音壓得很低,“紅旗廠的廠長。他開車到河邊,和你爸說了幾句話。然后……然后你爸就落水了。我那時候在遠處,看不清具體發生了什么。但賈仁義走后,我才敢過去,你爸已經……”
賈仁義。賈副局長的哥哥。
“您當年為什么不說?”
“說了有用嗎?”男人的眼睛里泛起淚光,“賈仁義后來當了代表,優秀企業家。我一個下崗工人,說的話誰信?而且……我老伴那時候剛查出乳腺癌,需要錢治病。賈仁義讓人送來五萬塊錢,說是‘困難補助’。”
男人抹了把臉:“錢我收了。病沒治好,人還是走了。這筆債,我背了十五年。”
張誠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拍拍男人的肩,很瘦,骨頭硌手。
下樓時,那幾個下棋的老人還在。禿頂老人抬起頭,這次沒再低頭,而是盯著張誠看了很久,眼神復雜。
走出小區,張誠找了個公共電話亭,撥通陳鋒的號碼。
“拿到了。”他說。
“找個安全的地方,我過來。”陳鋒說。
半小時后,兩人在一家偏僻的茶館碰面。包廂在最里面,臨街的窗戶拉著竹簾。張誠把信封遞給陳鋒。
陳鋒看完文件,臉色凝重:“這些證據,當年如果拿出來,足夠讓紅旗廠關門,讓賈仁義坐牢。”
“但被壓下去了。”張誠說,“我父親死了,證人也閉嘴了。十五年后,同樣的事在同一個地方重演,只是換了個更光鮮的名字。”
“JY環保科技。”陳鋒把文件收好,“我查過了,這家公司三年前申報過一個‘污染土壤原位修復’項目,申請了八百萬的環保專項資金。項目報告里說,他們用一種‘國際先進技術’,把紅旗廠舊址的污染土壤修復到了國家標準。”
“但實際上呢?”
“實際上,”陳鋒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報告,“這是我從省環境監測總站偷偷調出來的數據。同一地塊,同一時間段的采樣結果——重金屬含量超標十二倍,苯胺類超標三十倍。但他們給區里看的報告,所有指標都是合格的。”
兩份報告放在一起,數字天差地別。
“他們怎么做到的?”張誠問。
“很簡單。”陳鋒說,“采樣的時候,他們用干凈土壤替換了污染土壤。監測的時候,他們提前在采樣點注入了處理過的水。所有數據都是做出來的,就像一場精心編排的戲。”
“賈副局長知道嗎?”
“他不僅知道,還是主要推手。”陳鋒冷笑,“JY環保科技每年給區里‘捐贈’三百萬的‘環保基金’,這筆錢怎么用,全由賈副局長一支筆審批。去年,他用這筆錢給全區副科級以上干部配了最新的蘋果手機,美其名曰‘移動辦公設備’。”
張誠想起昨天會議室里,賈副局長手里那部嶄新的手機。
“所以,這是一條完整的利益鏈。”他說,“賈仁義當年污染,現在用弟弟的關系,拿環保項目洗白。既賺了錢,又賺了名聲。”
“還除了礙事的人。”陳鋒補充,“你父親,周明,都是這條鏈上的犧牲品。”
窗外天色暗了下來,茶館里亮起昏黃的燈。竹簾的影子投在桌上,像一道道柵欄。
“接下來怎么辦?”張誠問。
“這些證據不夠。”陳鋒說,“紅旗廠的事過去太久了,追訴期都快過了。JY環保科技的數據造假,最多罰款了事。要扳倒他們,需要更直接的證據——比如他們現在還在偷排的證據,比如賈家兄弟利益輸送的證據。”
“周明可能拿到了。”
“但他也許死了。”陳鋒看著他,“張誠,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么嗎?你在挖一座山,一座壓了十五年、埋了無數秘密和尸骨的山。挖山的人,很容易被山埋了。”
“我知道。”張誠說,“但我爸在下面。周明……可能還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在下面。我不能讓他們白死。”
陳鋒沉默了很久。他端起茶杯,茶已經涼了,他一口喝干。
“周明尋死前,見過一個人。”他說,“一個女記者,叫蘇晚。她在調查潺河污染,和周明有過接觸。周明死后,她找過我,說手上有東西。”
“什么東西?”
“她沒說。”陳鋒看了看表,“今晚八點,她會去一個地方。如果你想見她,可以去。”
“哪里?”
“潺河入江口,水文站舊址。”
晚上七點半,張誠站在潺河大橋上。橋下車流如織,燈光匯成一條流動的河。不遠處的入江口黑黢黢一片,水文站的輪廓像一頭蹲伏的巨獸。
風很大,帶著江水特有的腥氣。張誠拉緊夾克,朝水文站走去。
那里,可能有一個記者,帶著周明留下的最后線索。
也可能,有一個陷阱,等著他跳進去。
他不知道。但他必須去。
因為有些真相,就像河底的尸骨,不撈出來,永遠不會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