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帶著小清河的腥甜,吹過整座城市。
顧亦安的身影,從金都花園的暗處剝離,無聲滑入城市的脈絡。
他貼著建筑的背陰面穿行。
腳下沒有一絲聲響,速度快到只在路燈的余光里,留下一道倏忽即逝的殘影。
見過母親和妹妹。
那份灼燒心臟的痛楚,沉淀下去,化作了更重的擔子。
還有一個地方,必須去看一眼。
在這個城市里,在他被所有人當成另類,被孤立的歲月里。
曾有過一束,不那么標準、卻異常溫暖的光。
那個因為過分豐腴,同樣不容于主流審美,而被孤立在人群之外的唯一好友。
江小倩。
她家在城市新區。
這片區域規劃得井然有序,街道寬闊,路面干凈。
夜深了。
空氣中只剩下深夜獨有的清冷。
顧亦安循著記憶,來到江小倩家樓下,
他抬頭,看向三樓。
那個帶陽臺的房間,是江小倩的臥室。
窗戶緊閉,窗簾拉著,一片漆黑。
顧亦安心頭一松,看來已經睡了。
他準備離開,但就在轉身的瞬間,那扇漆黑的窗戶里,一道微弱的光亮,一閃而逝。
是手機屏幕的光。
這么晚了,沒開燈,在玩手機?
不對。
顧亦安的思維,在瞬間高速運轉。
江小倩的性格,他太了解了。
大大咧咧,熬夜是常事,但絕不是這種不開燈、鬼鬼祟祟的做派。
他的聽覺穿透了墻壁。
三樓的那個房間里,一片死寂。
顧亦安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他不再猶豫,后退兩步,整個身軀拔地而起。
腳尖在二樓的防盜窗上輕輕一點,整個身軀便輕盈地翻上了三樓的陽臺。
陽臺上晾著亂七八糟的衣服,其中一件尺碼驚人的卡通T恤。
他將身體,縮在雜物堆的陰影里,側耳傾聽。
房間里,依舊是死寂。
那雙漆黑的眼球,貼上冰冷的玻璃窗。
里面很黑,依舊能看清床鋪是空的,書桌前也是空的。
人呢?
這么晚了,她不在房間里,能去哪?
顧亦安的意識深處,那根名為“擔憂”的弦,被猛地撥動。
就在這時。
“吱呀——”
他身后的陽臺門,開了。
顧亦安心頭劇震。
江小倩?
她怎么會從陽臺門出來?
來不及細想,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離開,不能讓她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他猛地轉身,足尖發力,準備從陽臺一躍而下。
晚了。
一道高大、圓潤的身影,已經完全走出了陽臺門,正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 。
四目相對。
不,是兩顆人類的眼球,對上了兩顆非人的、藏在縫隙里的漆黑瞳孔。
江小倩臉上的困意,瞬間被一種極致的驚恐所取代。
她那張肉乎乎的臉上,眼睛和嘴巴,都張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程度。
顧亦安已經落到了樓下的地面。
他聽到身后,那醞釀了三秒的驚恐,終于沖破了聲帶的束縛。
“啊——!!!”
一道堪比防空警報的、穿金裂石的尖叫,撕裂了整個生活區的寧靜夜空。
整棟樓的燈,唰地一下,全亮了。
“我操!”
顧亦安的腦子里,只剩下這兩個字。
這夯貨的嗓門,怎么比以前還大了!
他不敢有片刻停留,轉身就跑。
身后傳來了無數開窗、叫罵的聲音,還有江小倩那依舊中氣十足的尖叫續集。
他在小區的綠化帶里狂奔。
路過一戶人家,晾衣桿上掛著一條顏色俗麗,印著牡丹鳳凰的大花床單。
他想也沒想,順手一扯,將床單裹在了身上。
夜色中,一個兩米多高、披著花床單的龐大身影,以一種反物理的姿態,在建筑物的墻壁上,飛檐走壁。
那畫面,足以讓任何一個目擊者懷疑人生。
匯金大廈。
他從大廈背陰面的外墻,手腳并用,幾下就攀上了樓頂。
確認四周無人,他才從安全通道,下到了二十一樓。
“天眼工作室”。
站在那扇熟悉的門前,顧亦安卻犯了難。
鑰匙。
他身上所有的東西,全都永遠地留在了極北冰原。
現在這具軀體,光滑得連一個可以放東西的口袋都沒有。
他看著門上那個堅固的大插鎖,嘆了口氣。
算了。
他伸出那只暗黑角質層覆蓋的手爪,握住鎖頭。
指尖用力。
“嘎嘣。”
一聲清脆的、金屬扭曲斷裂的聲響。
鎖,開了。
他推門而入。
工作室里的一切,都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
江小倩顯然經常來打掃,地面一塵不染,空氣里還有淡淡的清潔劑的味道。
顧亦安的目光,落在那張他花了大價錢買來的、鎏金邊的大沙發上。
他走過去,試著坐下。
兩條長腿無處安放,龐大的身軀,蜷縮在上面。
身后那條帶著骨刺的長尾,更是委屈地盤在地上,占了老大一塊地方。
他扯過那條花床單,將自己從頭到腳蓋住。
牡丹和鳳凰的圖案,將他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來。
熟悉的、安全的環境。
讓那根從極北冰原開始,就一直緊繃到現在的神經,終于徹底松懈下來。
疲憊,瞬間將他吞沒。
.......
天,漸漸亮了。
他還在黑暗的夢鄉里。
夢里,云九穿著一身白衣,正笑瞇瞇地向他走來。
“你怎么搞成這個樣子?”
云九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恨鐵不成鋼,
“不是跟你說了,不要接近創界科技嗎?”
“我……”顧亦安想解釋。
“你什么你!”
云九臉色一沉,不知從哪里摸出了一根烏黑發亮的大棍子,二話不說,沖著他的腦袋就掄了下來。
“崩!”
一記悶響。
顧亦安一愣。
怎么……這么真實?
雖然G47的軀體幾乎屏蔽了痛覺。
但那種沉重的、帶著風聲的鈍器打擊感,清晰得不像是在做夢。
“崩!”
“崩!”
又是兩下,結結實實地敲在他的頭骨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顧亦安終于反應過來。
他不是在做夢!
“我讓你撬門,讓你偷東西,我打死你個賊……”
是江小倩的聲音,顧亦安不敢掀開床單,趕緊用那金屬質感的聲音喊道。
“別打了!是我!顧亦安!”
江小倩的動作,停了。
她狐疑地盯著那個裹在床單里、一動不動的巨大凸起。
“放屁!”
江小倩立刻反駁,聲音都劈了叉。
“你這公鴨嗓子,老娘聽不出來啊!”
顧亦安一個頭兩個大。
“真的是我,手套怪,瘦猴,上職高的時候,每天都忽悠你給我帶鹵肉 .........”
一連串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黑歷史,從床單下,用那怪異的聲音說了出來。
江小倩終于信了大半。
“那你……把臉露出來。”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顧亦安沉默了。
“我現在的樣子……變了,怕嚇著你。”
“老娘是被嚇大的!”
江小倩把棒球棍往地上一頓,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少廢話,掀開!”
顧亦安停頓了一下。
他知道,這一關,躲不過去。
他抬起手,用那只覆滿暗黑角質層手爪,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掀開了蓋在頭上的花床單。
那張沒有皮膚,沒有五官,只有筋肉虬結,和兩道漆黑縫隙的非人面孔,徹底暴露在清晨的陽光下。
江小倩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
然后。
“崩!”
又一棍子,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狠,結結實實地敲在了顧亦安的腦門上。
“媽的!嚇死老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