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長室內,煙霧繚繞。
每一縷升騰的煙氣,都像是詹繼航扭曲掙扎的內心。
他這大半輩子,都在和風浪搏斗,和貧窮搏斗,自以為是條硬漢。
可直到今天。
他才發現自己,從未面臨過真正的選擇。
一邊是救命的恩情。
另一邊,是壓垮他半生的債務,是幾十個跟著他討生活,等著拿錢養家糊口的兄弟。
良心?
那玩意兒值幾個錢?
它不能讓銀行的催債電話停下,不能讓船上的柴油加滿。
他握著煙的手在抖。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屈辱。
他要親手,將自己的救命恩人,送上斷頭臺。
用那條命,換自己的下半生安穩。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球里,最后一點光,正在熄滅。
“船長!別聽他的!”
門口,阿勇的咆哮聲,尖利刺耳,唯恐他下一秒就反悔。
他把那冰冷的雙管獵槍,槍口,死死對準顧亦安。
“他就是個怪物!”
“放它走,你拿什么還債?拿什么給我們發工錢?”
阿勇的聲音,帶著蠱惑人心的毒液。
“有了這三千萬,你什么都有了!別犯傻!”
詹繼航的身體僵住了。
阿勇的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捅進了他最脆弱的地方。
他閉上眼,準備接受這筆骯臟的交易。
就在這一刻。
“放開他!”
一道含糊漏風,卻又用盡了全身力氣的嘶吼,從門口傳來。
一個瘦小的身影,跛著腳,瘋了一樣沖了進來。
是阿克。
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柄,不知從廚房哪個角落里翻出的。
銹跡斑斑的菜刀。
少年用他那單薄得可笑的身軀,擋在了顧亦安的前面。
直面阿勇和另外四個水手。
少年的臉,因為恐懼和憤怒,而漲得通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誰敢動他……”
他舉起那柄可笑的菜刀,聲音因為嘴唇的殘缺,而更加含混不清。
卻帶著一種悍不畏死的決絕。
“我就殺了他!”
這句稚嫩、荒唐的威脅,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勇看著這個平時,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的豁嘴瘸子,一時間竟忘了反應。
這道微不足道的身影,像一道灼熱的光,猛地扎穿了詹繼航緊閉的眼皮。
船長猛地睜開眼。
他看著那個擋在怪物身前的少年。
那個被所有人嘲笑,被所有人欺負,卻在這一刻,爆發出純粹勇氣的少年。
他再看看阿勇那張因貪婪,而扭曲的臉。
再看看自己這雙,準備沾滿骯臟背叛的手。
一股灼熱的羞恥感,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詹繼航,活了大半輩子。
到頭來,活得還不如一個孩子!
“阿勇。”
詹繼航的聲音,沙啞,卻前所未有的平靜。
“欠你們的工錢,我就是去賣血,也一分不會少你們的。”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軀擋住了燈光,投下巨大的陰影。
“但是,誰都不能動他。”
他看著顧亦安,一字一句。
“讓他走。”
空氣,瞬間凝固。
阿勇臉上的錯愕,迅速轉變為猙獰。
“船長,你他媽瘋了?”
他往前一步,槍口側移,對準了詹繼航。
“現在,這里,你說了不算!”
四個水手也圍了上來,眼神不善,背叛,已經不需要再掩飾。
顧亦安冰冷的意識,泛起了一絲波瀾。
他看著眼前這個瘦弱的背影。
這趟絕望的航程里,唯一的一點暖色。
他抬起手,那布滿暗黑角質層的手爪,輕輕放在了阿克的肩膀上。
少年的身體猛地一顫。
“阿克。”
金屬質感的聲音,在少年耳邊響起。
“別眨眼。”
“看好了。”
“神之子的力量。”
話音落下的瞬間,顧亦安動了。
那不是人類能理解的動作。
阿克只感覺一陣腥風從耳邊刮過,他甚至來不及眨眼。
沒有慘叫。
沒有反抗。
一切都在一秒內發生,又在一秒內結束。
然后,世界,就變成了紅色。
溫熱的、粘稠的液體,暴雨般澆了他滿頭滿臉。
濃郁到化不開的血腥味,嗆得他幾乎要窒息。
爆開的血霧,正緩緩變得稀薄。
船長室變成了一座屠宰場。
墻壁、天花板、地面,都被一層新鮮的、溫熱的血肉組織糊滿。
五具被強行拆解開的“零件”,散落在房間各處。
沒有一具是完整的。
那個黑紅色的神魔,消失了。
只有那扇通往甲板的門,在吱呀作響。
阿克呆立原地,手里還攥著那把生銹的菜刀。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神之子的力量……
這就是……神的力量?
詹繼航靠在墻壁上,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
他看著滿地的殘肢斷臂,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他忽然明白了。
如果剛才,不是阿克沖進來。
如果剛才,自己選擇了那三千萬。
那么此刻,這堆碎肉里,也會有屬于自己的那一塊。
是阿克,救了他一命。
........
臨河市。
因一條穿城而過的小清河而得名。
只是這條河,早已不清澈。
渾濁的河水,夾雜著城市的排泄物,散發著一股復雜的味道,緩緩流淌。
河底。
淤泥之下,一道黑紅色的身影,正逆著水流,無聲無息地向上游潛行。
是顧亦安。
或者說,是G47。
從東海入海口,沿著海岸線北上,再轉入內河。
G47的軀體,是完美的潛行工具。
它不需要呼吸,特殊構造的肌肉,可以從水中直接剝離微量的氧氣,供給最低限度的消耗。
特殊的體表結構,能將水的阻力降到最低。
他就這樣, 避開了所有人類的航道與監控,回到了這座他最熟悉的城市。
夜,已經深了。
顧亦安站在小清河畔公園的陰影里,打量著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他不再是那個少年。
他是一頭來自極北冰原,以輻射為食,不容于世的怪物。
他沒有走大路。
G47的軀體,在黑夜中穿行,貼著建筑陰影,腳步沒有一絲聲息,快得像掠過的幽靈。
監控攝像頭在他眼中,不過是些固定角度的擺設。
金都花園。
11棟,5樓。
那個亮著溫暖燈光的窗戶,他的家。
他蹲在自家窗外的空調外機上。
聽覺穿透了墻壁和玻璃。
他“聽”到妹妹顧小挽的筆尖,在作業本上劃過,心跳平穩而富有活力。
他“聽”到母親陳清然,拖地的聲音,每一次彎腰,心率都比上一秒沉重。
顧亦安就這么靜靜地聽著。
那張沒有五官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意識深處,卻翻涌著,足以將自己溺斃的酸楚。
母親忙完了,走進妹妹房間。
“小挽,別寫太晚了,早點休息。”
“知道啦媽,馬上就好。”
陳清然走到窗邊坐下,與窗外的顧亦安,僅隔著一層玻璃。
咫尺。
天涯!
他能看清母親鬢角,不知何時生出的白發。
能看清她眼角因疲憊,而加深的細紋。
陳清然拿出手機。
指尖熟練地劃開屏幕,點開了那個被她置頂的號碼。
她將手機放到耳邊。
聽筒里,傳來的只有那句,她已經聽了無數遍的、冰冷的電子女聲: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陳清然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她默默地掛斷電話。
一聲壓抑不住的嘆息,從她唇邊溢出,伴隨著驟然紊亂的呼吸。
她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身影在燈光下,拉得無比孤單。
過了一會兒,她像是還不死心。
又一次,拿起了手機。
又一次,撥出了那個號碼。
依舊是關機。
顧亦安蹲在冰冷的空調外機上,一動不動。
他不能回去。
他這副樣子,會把母親和妹妹活活嚇死。
他是一個行走在人間的噩夢。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黑暗里,默默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