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秒。
神念收回。
顧亦安的感官,從那片幽藍壯麗、萬物寂靜的深海,回到這個狹窄、酷寒的冰窟。
兩種截然不同的體驗劇烈對沖,讓顧亦安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緩緩睜開眼,長長吐出一口白霧,臉上罕見地浮現出一絲真實的驚異。
因為此刻,他的心神依舊在劇烈震蕩。
水下?
那個十五歲的目標,竟然在北極冰蓋之下,像一條魚一樣高速穿行?
那不是掙扎,也不是突變后的畸形扭動。
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迅捷。
它,或者說“他”,完全適應了那個世界。
這與他認知中,融合了始源血清后,面目全非、在陸地上掙扎求生的惡性突變體,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
事情的詭異程度,超出了他的預判。
“找到了。”
顧亦安的聲音,帶著一絲法力損耗后的沙啞,
“但他……在移動,速度很快。”
“我需要用第二個引子,重新定位,才能鎖定最終的方位。”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既顯示了“天眼神功”的強大,也為自己爭取了思考時間。
德叔點點頭,沒有催促。
在這片白色絕境里,顧亦安是他們唯一的導航。
十分鐘后,顧亦安重新“調息”完畢,拿出了那只裝著一卷發絲的密封袋。
屬于那個十九歲的女孩。
他重復著之前的儀式,嘴里念念有詞,低沉的音節,在冰窟中回蕩,充滿了神秘的韻味。
閉眼。
神念再次順著金色軌跡注入。
軌跡的盡頭,在十公里之外。
感官共享開啟,沒有視覺,感覺處在一團溫暖、致密、絕對安全的黑暗里。
安全、靜謐、舒適。
神念收回。
顧亦安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凝重。
一個在高速移動,一個在深度沉睡。
兩個目標相距不遠。
他抬起手,指向冰窟外茫茫白色中的一個方向。
“這個方向,十公里。”
德叔立刻低頭,去看手腕上那塊特制的機械表。
下一秒,他的眉頭緊緊皺起。
“我的表停了。”
他的話音剛落,雇傭兵克魯格也發出一聲咒罵。
“該死,我的也是!”
眾人紛紛看向自己的手腕。
一片嘩然。
這些為了應對極端環境,而特別配發的頂級機械表,此刻像是中了邪一樣,呈現出各種詭異的狀態。
有的徹底停擺。
有的秒針像是被凍住了,半天才無力地跳動一下。
顧亦安也抬起手腕,他那塊表的秒針還在走,但速度慢了整整一半,像是慢鏡頭回放。
最詭異的,是一個黑人雇傭兵。
他舉起手腕,眾人湊過去一看,無聲地交換著驚駭的眼神。
那塊表的秒針,靜止不動。
分針,卻像秒針一樣,一格一格,飛快地跳動著。
時間,在這里徹底陷入了混沌。
顧亦安的腦中,浮現出胡教授聲嘶力竭的警告。
“空間錯亂,還不是最可怕的……”
“時間在那個點,失去了線性!它不是某個確切的時刻,而是任意時間。”
胡教授是對的。
如果他沒死,一定能用科學,解釋這魔幻的一幕。
“我的還在走!好像是正常的!”
一個黃胡子雇傭兵,驚喜的喊聲,打破了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手腕上。
那塊表的秒針,正以一個相對“正常”的頻率在走動。
“摘下來。”
德叔的聲音,不容置疑。
黃胡子雇傭兵不敢怠慢,立刻解下表帶,遞了過去。
德叔接過表,掃了一眼,隨即指向六名雇傭兵。
“所有人,立刻休整。”
“你們六人輪流警戒,一人一小時,誰值守,誰拿著這塊表計時。”
“八小時后,我們出發。”
六名雇傭兵沒有異議,這本來就是他們的職責。
之后,眾人各自掏出背包里的褪黑素,準備強制入眠。
在這沒有日夜、時間錯亂的地方,想要靠自身進入睡眠,無異于癡人說夢。
冰冷的洞窟里,只剩下吞咽聲、和細微的爐火聲。
一個被強制入眠的夜晚,即將開始。
這根本不是休息。
這是用藥物強制關機,將自己的性命,交到下一個值守的同伴手里。
顧亦安拿出那瓶褪黑素,在指尖轉了轉,又不動聲色地放回了包里。
在這種地方,陷入深度睡眠,和把脖子伸到別人刀下,有什么區別?
他可不想在睡夢中,被什么東西當成宵夜。
他找了一個側面冰壁的角落,蜷縮起來,將背包緊緊抱在懷里,臉朝著洞口的方向。
這個姿勢,既能讓他第一時間,觀察到洞口的異動,在外人看來,又是一個缺乏安全感、尋求庇護的睡姿。
他閉上眼,放空大腦,呼吸漸漸變得平穩、悠長。
他沒有睡。
他只是讓身體和精神,進入一種低功耗的“待機”狀態。
冰窟里,漸漸響起一片深沉的呼吸聲。
除了那個坐在洞口,抱著步槍,眼神警惕的第一個哨兵,克魯格。
狂風在洞外呼嘯,卷起雪粒,發出鬼哭般的尖嘯。
時間,在黑暗和寂靜中,緩慢流淌。
顧亦安的耳朵,捕捉著周圍的一切。
風聲。
九個不同頻率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洞口傳來一陣輕微的衣物摩擦聲。
第一個值守的雇傭兵,克魯格,站起身,走到第二個雇傭兵身邊,推了推他。
“喂,到你了。”
被叫醒的雇傭兵一個激靈坐起來,接過那塊唯一正常的表,看了一眼,然后罵罵咧咧地走向洞口。
第一個小時,過去了。
顧亦安在心里,默默記下。
又一個漫長的周期。
第二個哨兵,叫醒了第三個。
交接很順利。
第三個小時開始了。
洞口的哨兵,是個黃胡子的白人雇傭兵。
顧亦安能感覺到,他的精神狀態很差。
大概二十分鐘后,顧亦安聽到了。
那原本警惕而刻意壓抑的呼吸聲,漸漸變得平緩、深沉、富有節奏。
他睡著了。
在這片能吞噬一切的絕境里,負責警戒的哨兵,睡著了!
顧亦安的眼皮動了動,但終究沒有睜開。
叫醒他?
然后呢?向德叔告發他?
不。
永遠不要當那個跳出來的出頭鳥。
這是他一路走來,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法則。
這個哨兵的死活,與他無關。
但如果他的疏忽,導致團滅,那就另當別論了。
顧亦安決定再等一等。
也許,什么都不會發生。
一樣的寂靜,在冰窟里蔓延。
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聲音,從洞外傳來。
啪嗒……
啪嗒……
那聲音很奇怪,濕潤,又帶著一絲粘性。
像是有誰赤著腳,踩在濕滑的巖石上。
可外面是零下幾十度的嚴寒,是沒過腳踝的積雪。
誰會赤腳?
聲音停在了洞口。
顧亦安的心跳,漏了一拍。
琥珀色護目鏡下,他的眼皮掀開一道縫隙,所有的光線,都匯聚成一線,投向洞口。
洞口,那片被外面永恒白晝映亮的輪廓,被一個巨大的黑影,填滿了。
那是一個……人?
不。
那東西太高了,近乎三米,身形卻異常削瘦,像一根被拉長的竹竿。
它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顧亦安努力調整著視線,想要看清它的樣貌。
借著從冰壁折射進來的、地獄般的微弱天光,他看清了。
然后,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瞬間被凍結。
那東西,沒有皮膚。
或者說,它的皮膚,就是肌肉。
一層暗紅色的、筋腱分明的、布滿詭異紋路的肌肉組織,**裸地暴露在極寒的空氣中。
最恐怖的是,那些肌肉,在動。
并非整體的動作。
而是每一束肌纖維,都在獨立地、緩慢地、有生命般地蠕動、起伏、收縮。
那個人形生物,緩緩地、無聲地,朝洞內探了探頭,像是在……嗅探著什么。
它的動作,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優雅。
顧亦安的呼吸,在這一刻徹底停滯。
他感覺不到寒冷。
也感覺不到恐懼。
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生存本能,都在尖叫著同一個指令。
別動。
不要呼吸。
不要心跳。
變成一塊石頭。
變成這冰窟的一部分。
他知道,只要自己發出一丁點屬于“活物”的動靜,那東西,就會在瞬間鎖定自己。
下一秒,那東西動了。
它以一種非人的、流暢得令人不安的姿態,滑入了洞穴深處。
顧亦安終于看清了它的“臉”。
那里什么都沒有。
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
只有一片平滑的,同樣在蠕動著的暗紅色肌肉。
它無聲地停在了,那個睡著的黃胡子哨兵面前。
那張無臉的面孔,緩緩低下,湊近哨兵的鼻息。
平滑的肌肉組織中央,毫無征兆地裂開兩道細長的、深不見底的縫隙。
一陣濕潤的、細微的吸氣聲響起。
縫隙翕動了幾下,似乎對這沉睡的呼吸,并不滿意。
它直起身,又用同樣的方式,“嗅”過第二個沉睡的雇傭兵。
那道縫隙裂開,吸氣,然后失望地閉合。
它像一個挑剔的食客,在檢視著一盤腐壞的菜肴。
就在檢查完第二個雇傭兵后,那顆無臉的頭顱,猛地一頓。
然后,極其緩慢地、一寸一寸地,轉向了顧亦安所在的角落。
它不再檢查其他人。
它找到了目標。
那雙細長的腿邁開,以一種詭異的跨度,精準地越過地上橫七豎八的身體,徑直朝著顧亦安走來。
腳步聲,停在了他的面前。
一股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混合著冰雪與腥氣的寒意,當頭籠罩下來。
顧亦安的眼睛,隔著護目鏡,與它對視著。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
如此具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