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蘇硯在前面走著,腳步不快不慢,每一步都踩在土路最實的部位,不揚起一絲多余的塵土。秦墨跟在他身后三步,像一道無聲的、靛藍色的影子。兩人之間沒有任何交談,只有夜風穿過道旁枯草的沙沙聲,以及遠處村落里零星、也微弱了幾分的犬吠。
蘇硯的心湖一片冰冷死寂。方才與秦墨對峙時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反應,都被迅速“歸檔”,成為評估這個“玄鏡司巡風使”的數據碎片。秦墨的力量層次、行事風格、言語中的信息(玄鏡司、巡查異常、怨咒殘痕、鏡印)……所有信息都在那絕對理性的思維中被拆解、重組、分析。
“鏡印……”蘇硯(幽暗人格)漠然地在意識中重復這個詞。他能感覺到,在秦墨撤去禁錮的同時,一絲極其微弱、冰冷、如同水銀般無形的“印記”,悄無聲息地烙印在了他身體的某個層面——不是皮膚,更像是某種能量或信息的“標記”。這印記此刻沉寂著,但毫無疑問,它如同一個無形的枷鎖和定位信標。秦墨說百里之內無所遁形,絕非虛言。
這意味著,至少在解決李仙師這件事、或者說在秦墨對他失去興趣或解除懷疑之前,他不能離開太遠。硬抗或逃跑,成功率無限趨近于零。
那么,只剩下一條路:配合,觀察,利用,在秦墨制定的規則框架內,盡可能獲取對自己有利的信息和資源,同時將“塵微子”這個表層身份和“天機寶鑒”的核心秘密,隱藏得更深。
村子越來越近,輪廓在夜色中顯現。往日這個時候,偶爾還能看到幾點昏黃的燈火,今夜卻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零星的月光,勾勒出屋舍沉默的剪影。流言的毒,已經讓整個村子在恐懼中屏住了呼吸。
蘇硯在一處岔路口略微停頓,似乎是在辨認方向。實際上,他是在快速評估,該先帶秦墨去哪個“現場”。李仙師發瘋的山神廟?他居住過的村中院落?還是井邊?
“先去何處?”身后的秦墨忽然開口,聲音依舊冷淡,聽不出情緒。
“山神廟。”蘇硯沒有猶豫,選擇了最直接、也最可能殘留“痕跡”的地點。他要看看,這位玄鏡司的巡風使,究竟用什么手段探查,又能探查到什么。同時,這也是“塵微子”這個身份,在李仙師事件中最“清白”的體現——他是在李仙師發瘋后,才去“救治”的。
秦墨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頷首。
兩人調轉方向,向著后山那座廢棄的山神廟走去。山路崎嶇,蘇硯這具身體依舊虛弱,走得有些吃力,但他控制著呼吸和步伐,不露疲態。秦墨則步履從容,仿佛行走平地,那身靛藍勁裝在暗淡月色下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只有背負的長劍劍柄偶爾閃過一絲微光。
很快,破敗的山神廟出現在視野中。廟門半塌,里面漆黑一片,如同張開的獸口。
蘇硯在廟門外停下,側身讓開道路。“便是此處。李仙師當日在此發狂,貧道趕來時,他已神志不清,自殘傷人。貧道只得略施手段,令其昏睡,后被其親友接走。不久,便傳來其死訊。”
他將“救治”的過程輕描淡寫,重點突出了“發狂”和“自殘”,以及自己“令其昏睡”的“無奈之舉”。
秦墨沒有立刻進去。他站在廟門外,右手再次按在了腰間那面八角銅鏡上。這一次,他沒有將銅鏡取出,只是拇指抵著鏡緣,雙眼微閉,似乎在默默感應。
蘇硯(幽暗人格)全神貫注地觀察著。他感覺到,一股極其細微、卻帶著某種奇異韻律的能量波動,以秦墨為中心,向著山神廟內緩緩擴散開來。這波動與之前禁錮他的力量同源,但更加精細、更加“有序”,仿佛無數無形的絲線,在探測、掃描著廟內的每一寸空間、每一縷氣息。
大約過了十息,秦墨睜開了眼睛。他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但似乎也有新的疑惑。
“陰晦殘留,心神潰散之象。確有外邪侵擾與毒性反噬的痕跡,駁雜混亂。”他低聲自語,像是在分析,又像是在說給蘇硯聽,“但其中……還夾雜著一絲極其古怪的、類似‘標記’又似‘共鳴’的微弱氣息……”他目光轉向蘇硯,銳利如電,“你說他曾與你爭執?具體何事?他所用何術?”
問題更加深入了。顯然,秦墨的探查,發現了一些超出“尋常江湖術士反噬”范疇的東西。
蘇硯(幽暗人格)心中念頭急轉。他需要給出足夠真實、又能自圓其說的信息,同時避開可能牽連到“天機寶鑒”和“黑石”的部分。
“爭執源于村中老井異變。”他緩緩道,將井水變紅、挖出骸骨陶片、李仙師“作法鎮壓”、自己指出“淤塞根源”建議淘井、雙方言語沖突、李仙師事后憤而離去發瘋的過程,簡潔而客觀地敘述了一遍。其中略去了自己用“天機寶鑒”顯像和“火攻”的細節,只說“以所學略作探查,指出癥結”,并將“火攻”淡化為“以陽火之法輔以清淤”。
“至于其所用何術,”蘇硯頓了頓,似乎在回憶,“無非是符箓、咒水、步罡踏斗之類,間或使用朱砂、香灰、乃至其自身血液。貧道觀之,手法粗陋,根基虛浮,所用材料亦多駁雜不純,強行施為,易遭反噬。”
他將李仙師的“法術”定性為低劣、危險的江湖伎倆,這符合秦墨探查到的“毒性反噬”痕跡(朱砂等物可能中毒),也暗示了其“發狂”的合理性。
秦墨靜靜地聽著,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蘇硯的臉。直到蘇硯說完,他才再次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絲探究:“你既能看出其術粗陋、材料駁雜,想必對修行之道,并非一無所知。你師承何處?所修何法?”
終于問到這個了。這是“塵微子”人設中最薄弱、也最容易出紕漏的一環。
蘇硯(幽暗人格)早已準備好應對。他沒有直接回答師承,而是用一種略帶悵惘(模仿“塵微子”可能有的情緒)又刻意模糊的語氣道:“山野散修,無門無派。幼時偶得殘卷,自行摸索,不過強身健體、粗通些調理地氣、辨別藥材的微末伎倆,登不得大雅之堂。與尊使這般玄門正宗出身,實乃云泥之別。”
他自貶為“山野散修”、“自行摸索”、“微末伎倆”,既解釋了為何“能看出”李仙師的粗陋(因為自己也是半吊子,反而對“錯誤”更敏感?),又抬高了秦墨,滿足其可能的優越感,更重要的是,將話題從具體的“師承何法”引開,暗示自己所學雜亂、不成體系,難以深究。
秦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從他的漠然表情下看出更多端倪。蘇硯坦然迎視,眼神空洞,仿佛一潭不起波瀾的死水。
“你身上那‘陰濁之物’,便是你所說,可‘辨別藥材’、‘調理地氣’的依仗之一?”秦墨將話題轉回了黑石。
“正是。”蘇硯點頭,順著對方的話往下說,“此物生于地脈陰濁交匯之處,能吸附些許陰穢之氣。我常攜于身,借其感應地氣流轉,或辨識某些陰性藥材、礦物。然其性偏陰,用之需慎,且效力有限。”他將黑石的功能限定在“輔助感應”和“辨識”,弱化其“干擾能量探測”的特性。
秦墨不置可否,似乎暫時接受了這個解釋,或者,是覺得這塊黑石的價值有限,不值得深究。他轉而道:“帶我去那老道居住之處看看。”
“隨我來。”蘇硯轉身,帶著秦墨下山,向村中走去。
這一次,他們沒有再刻意隱藏行跡。當兩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出現在村中小路上時,幾扇虛掩的窗戶后,立刻響起了壓抑的驚呼和更低的竊語。
“是……是仙長!”
“他后面那人是誰?穿得……好生奇怪!”
“看著就不好惹!是不是……是不是來抓仙長的?”
“噓!小聲點!別被聽見了!”
流言帶來的恐懼,此刻混合了對“官家”(秦墨的氣質打扮明顯不同于村民)的天然畏懼,讓村民們更加噤若寒蟬。但蘇硯敏銳地察覺到,這些目光中,除了恐懼,也多了幾分驚疑不定的窺探。秦墨的出現,像一塊巨石砸入死水,激起的不僅是恐懼的漣漪,也可能打破流言制造的單一恐懼氛圍。
這,或許可以利用。
很快,他們來到了李仙師之前借住的那間青磚瓦房前。房子門窗緊閉,在夜色中沉默佇立,仿佛也帶著一絲不祥。
秦墨如法炮制,再次以手按鏡,無形的探測波動籠罩了整個院落。這一次,他探查的時間更長,眉頭也蹙得更緊。
“此地殘留的‘術’之痕跡更重,但同樣駁雜混亂。朱砂、符紙、一些不明藥物殘留……還有,”他頓了頓,眼中精光一閃,“一絲與你身上那塊‘陰濁之物’……略有相似,但又截然不同的陰濁氣息殘留,極為淡薄,幾乎被其他雜亂氣息淹沒。”
他看向蘇硯,目光中審視的意味更濃:“你之前,可曾來過此地?或接觸過此屋中之物?”
來了!最關鍵的問題!蘇硯(幽暗人格)意識中警報微鳴。秦墨竟然探測到了那夜他彈入李仙師布袋的、混合了苦艾草和井邊黑泥的細微殘留!而且將其與黑石的氣息進行了模糊關聯!
絕不能承認!但完全否認也可能引起懷疑,因為那氣息“與黑石略有相似”。
電光石火間,蘇硯給出了一個半真半假的回答:“李仙師離去后,村民恐其屋中留有邪物,曾央貧道前來略作查看。貧道只在院中及門口大致觀望,并未深入屋內,亦未觸碰其物。當時確感此屋氣息陰郁雜亂,令人不適,故讓村民將其封存,勿要擅動。”他承認“來過”、“看過”,但否認“進入”和“接觸”,將感知到的“陰郁雜亂”歸因于李仙師法術殘留,合情合理。
秦墨盯著他看了幾秒,那面八角銅鏡在他腰間似乎又微微亮了一下。蘇硯能感覺到,一股更細微、更針對性的探測力量掃過自己全身,似乎在驗證他話語的真偽,或者說,在探測他是否因為說謊而產生情緒或生理波動。
但蘇硯(幽暗人格)掌控下的身體和情緒,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沒有任何多余的生理反應。心跳平穩,呼吸均勻,眼神空洞漠然。
片刻,秦墨收回了探測的力量。他不再追問此事,而是道:“進去看看。”
蘇硯上前,推開了并未上鎖的院門。院子里還散落著一些李仙師“作法”時留下的香灰、紙錢,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秦墨徑直走入屋內,蘇硯跟在后面。
屋內陳設簡單,一張木床,一張方桌,兩把椅子,角落里堆著些雜物。桌上還凌亂地放著幾張畫廢的符紙、一小碟干涸的朱砂、幾個空了的藥瓶。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混合了香燭、灰塵和某種難以形容的甜腥氣味。
秦墨的目光掃過屋中每一處,最終停留在床頭一個半開的灰色布袋上。那正是李仙師盛放“法事材料”的袋子。
他走過去,沒有直接用手觸碰,而是并指如劍,隔空對著布袋虛點一下。一絲極其細微的靈力透出,袋口自動張開更大,露出里面一些雜亂的黃紙、小瓶、以及一個用油紙包裹的小包。
秦墨用靈力小心地托起那個油紙包,打開。里面是一些暗紅色、帶著刺鼻氣味的粉末。
“凝晦散。”秦墨一眼認出,語氣冰冷,“江湖下九流伎倆,以墓土、尸蘚、少量辰砂混合煉制,點燃后有微弱致幻、擾人心神之效,常用來裝神弄鬼。看來此人,果真是個招搖撞騙、心術不正之徒。”
他隨手將油紙包丟回袋中,似乎對此已不感興趣。但蘇硯注意到,秦墨在探查那布袋時,眉頭又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目光似乎在那布袋開口縫隙處,那一點點極不起眼的、顏色略深的污漬上停留了瞬間。
蘇硯(幽暗人格)心中雪亮。那點污漬,正是自己彈入的混合了苦艾草和井泥的殘留!秦墨發現了!但他沒有說破,是因為覺得無關緊要?還是……在等待什么?
“此人手段低劣,材料歹毒,長期接觸,心神受損,又遭你當眾揭破,信念崩塌,癲狂自毀,倒也在情理之中。”秦墨轉身,看向蘇硯,似乎對李仙師的死因有了初步判斷,“其死狀詭異,或與其長期服用、接觸這些有毒之物,以及癲狂時自殘有關。所謂‘陰咒’,大抵是以訛傳訛,或有人借題發揮。”
他這番結論,與蘇硯(幽暗人格)之前的分析不謀而合,也基本洗清了“塵微子”動用“陰毒法術”害人的嫌疑——至少從“官方”角度提供了另一種更合理的解釋。
但蘇硯知道,事情沒這么簡單。秦墨的探查,顯然發現了更多東西,比如那“古怪的標記或共鳴氣息”,比如布袋上那點可能引起聯想的污漬。他只是暫時沒有追究,或者,認為價值不大。
“既如此,有勞尊使明察,還貧道清白,亦安村民之心。”蘇硯適時地拱手,語氣依舊平淡,但帶上了點“如釋重負”的意味。
秦墨擺擺手,走出屋子,站在院中,再次望向夜色中的村落。“此事雖可作此解,然流言已起,人心惶惶。我既至此,便需做個了結,以免再生事端。”他頓了頓,看向蘇硯,“你既暫居此地,又卷入此事,便由你協助,安撫村民,澄清流言。明日,召集村中主事者,我將當眾說明查探結果。”
這是要將蘇硯推到臺前,作為他與村民溝通的橋梁,也是進一步觀察蘇硯在村民中影響力和行事方式的機會。
“謹遵尊使之命。”蘇硯毫不猶豫地應下。這正是他想要的——在秦墨的“官方認證”下,重新穩固甚至提升自己在村中的地位。而且,協助辦事,意味著更多接觸和觀察秦墨的機會。
“今夜便到此為止。”秦墨抬頭看了看天色,“我自會尋處落腳。你且回去,莫要再惹事端。鏡印在身,你好自為之。”最后一句,帶著淡淡的警告。
“貧道明白。”蘇硯躬身。
秦墨不再多言,身形一動,竟如青煙般拔地而起,幾個起落,便消失在村落另一頭的黑暗中,身法之快,遠超蘇硯理解。
院中,只剩下蘇硯一人。夜風吹過,帶著深秋的寒意。
他緩緩直起身,臉上那點刻意模仿的“如釋重負”瞬間消失,重歸深不見底的漠然。
他轉身,走出李仙師的小院,沒有立刻回自己的住處,而是繞了一段路,走向村中的老井。
井水在月光下泛著微光,清澈了不少,但井口周圍,依然彌漫著一絲昨日“火攻”后的焦糊味和揮之不去的淡淡土腥。
蘇硯站在井邊,低頭看著幽深的井水。懷中的天機寶鑒安靜下來,不再有之前的劇烈警示,但那種被“標記”的隱隱感應始終存在。左手中的黑石依舊冰涼。
秦墨的出現,打破了小山村的封閉,也帶來了巨大的變數和危險。但危險之中,也蘊藏著前所未有的機會。
玄鏡司,修行者,官方的異常事件處理機構……這意味著這個世界,確實存在著超越凡俗的力量和秩序。也意味著,“靈晶”、“高維信息結晶”、或者能為天機寶鑒補充能量的東西,存在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而秦墨本人,他所用的法器、靈力、探查手段……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移動的信息寶庫。
當然,與虎謀皮,兇險萬分。秦墨顯然沒有完全信任他,那“鏡印”既是監視,也可能是隨時可以發動的禁錮或懲罰。李仙師之死的疑點,秦墨恐怕也并未完全放下。
“需要更多信息……關于玄鏡司,關于修行界,關于這個世界的規則……”蘇硯(幽暗人格)漠然地思考著,“秦墨是窗口,也是鑰匙。必須利用這次‘協助’的機會,在不引起懷疑的前提下,盡可能獲取。”
“同時,‘塵微子’這個身份,需要進一步‘夯實’。秦墨的官方結論,是個絕佳的背書。要利用好明天‘當眾說明’的機會,徹底扭轉流言,將‘仙師’形象從‘可能施邪法者’,扭轉為‘被誤會、得官方正名的高人’。”
“天機寶鑒和黑石,必須更加小心。秦墨的探查能力遠超預期。需要測試,在黑石的干擾下,天機寶鑒最低限度的‘顯像’(綠鍵)功能是否會被秦墨察覺。如果不能,這就是巨大的隱患。”
一系列冰冷而具體的指令和目標,在漠然的意識中生成。對于秦墨可能帶來的威脅,他沒有恐懼,只有精確的風險評估和應對策略。對于可能的機會,他沒有興奮,只有對獲取路徑和效率的冷酷計算。
他最后看了一眼井中倒映的、模糊的月光和自己的影子,轉身,向著村東頭自己那座孤零零的小院走去。
步伐依舊平穩,背影在月色下拉得很長。
夜還深,但村中許多扇窗戶后,窺探的目光并未消失。仙長深夜帶著一個神秘人回村,去了李仙師的舊居,又獨自在井邊駐足……這一切,在黎明到來之前,注定又會成為村民們竊竊私語、反復咀嚼的新料。
而真正的暗流,才剛剛開始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