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像山澗里的毒藤,悄無聲息地纏遍了整個村子。
蘇硯是午后察覺出不對勁的。他剛給王鐵匠家新起的爐灶“看了火相”(其實是指出煙道漏風),揣著對方硬塞的兩個熱饃饃往回走。路上碰見幾個蹲在墻根曬太陽的婦人,正說得眉飛色舞,見他走來,聲音立刻低了,眼神躲閃,笑容僵硬。那笑容底下,藏著東西——不是往日的敬畏,而是一種混雜著恐懼、猜疑、甚至一點點幸災樂禍的打量。
他心里咯噔一下。臉上依舊端著那副淡泊出塵的仙師架子,腳下卻不自覺快了幾分。等回到他那座嶄新卻空蕩的“仙居”,還沒來得及坐下,院門就被一個半大孩子氣喘吁吁地拍響了。
是阿婆的孫子,那個曾被他用天機寶鑒照過、退了燒的小家伙。孩子扒著門縫,臉漲得通紅,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哭腔:“仙……仙長!不好了!他們說……說您是害死李仙師的妖怪!說您下了陰咒,要禍害全村!”
孩子的話顛三倒四,夾雜著從大人那里聽來的、更加猙獰的細節——黑斑、流黑水、惡鬼索命、會過人的晦氣……像一盆冰水,澆得蘇硯從頭冷到腳。
李仙師死了?還死得那么慘?陰咒?禍根?
荒謬!憤怒像野火一樣“騰”地燒起來,直沖頭頂。他差點就要沖出去,揪住那些嚼舌根的村夫愚婦,吼出他“塵微子”堂堂正正,何須用那下三濫的陰毒手段!那李老道分明是咎由自取,遭了反噬,關他何事?!
可這怒火只燃了一瞬,就被另一股更深的寒意壓了下去。
寒意來自腰間貼身藏著的天機寶鑒。那冰冷的方盒,此刻竟在微微發燙,不是能量的溫熱,而是一種……警告般的灼熱。與此同時,一陣極其尖銳、仿佛鋼針攢刺的劇痛,毫無征兆地扎進他的太陽穴!比以往任何一次“神啟”或人格切換的前兆都要猛烈、兇戾!
“呃啊——”蘇硯悶哼一聲,踉蹌著扶住桌沿,眼前發黑,耳邊嗡嗡作響。混亂的念頭和破碎的畫面在腦海里炸開:李仙師灰敗的臉、井底翻涌的血色泡沫、自己彈入對方布袋的那一小撮混合了苦艾草和朱砂殘留的黑泥、還有山神廟里李仙師瘋狂撞墻的模樣……這些畫面旋轉著,攪拌著恐懼、憤怒,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冰冷的心虛。
萬一呢?萬一那一點點不起眼的東西,真和朱砂起了什么要命的反應?萬一李仙師自己還用了別的什么不干凈的藥物?萬一……
不!不可能!那點東西,死不了人!定是有人栽贓!是李老道的同黨!是見不得我好的小人!
“塵微子”人格在心中咆哮,試圖用怒火和猜疑驅散那絲心虛。可那警告般的頭痛和寶鑒的異樣灼熱,卻像毒蛇,啃噬著他的篤定。
孩子被他瞬間慘白的臉色和痛苦的樣子嚇壞了,囁嚅著說了句“仙長保重”,就兔子似的溜走了。
院門吱呀一聲關上,將流言的竊竊私語和午后的陽光一并關在外面。蘇硯跌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手指死死摳著桌沿,指節發白。
怎么辦?出去辯解?誰會信?恐懼一旦生根,道理就成了風中的草絮。更何況,他自己心底那點不確定,就像衣服上的破洞,自己知道,就總覺得別人也能看見。
躲起來?那更糟,坐實了心虛。
用天機寶鑒做點什么?紅鍵給人“好運”,白鍵“凈化”?給誰用?怎么用?能量只剩那么一點點,用錯了,用完了,下次真到了要命的時候怎么辦?而且,寶鑒能堵住悠悠眾口嗎?能讓一個慘死的人活過來嗎?
各種念頭在腦中廝殺,像一群被困在籠子里的瘋狗。他感到一陣陣發冷,那是恐懼,也是憤怒被壓抑后的虛脫。他下意識地摸向懷里的天機寶鑒,冰涼的觸感稍微拉回了一點神智。他又摸到了那塊李根子給的、黑乎乎的“濁 粹”,入手沉甸甸的,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吸收所有溫度的涼。
就在這心亂如麻、進退失據的關頭——
那陣尖銳的頭痛毫無征兆地消失了。不是緩解,是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掐斷。緊接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的抽離感攫住了他。仿佛靈魂被從滾燙的油鍋里撈出,瞬間投入了萬年冰窟的最深處。
所有的情緒——恐懼、憤怒、心虛、茫然——如同退潮般消失得干干凈凈。視野里,石桌、土墻、從窗欞漏下的光柱,都失去了色彩和溫度,變成了由線條和明暗構成的、毫無意義的幾何圖形。耳邊孩子的哭喊、遠處的犬吠、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都化作了可以分析頻率和振幅的、枯燥的聲波數據。
蘇硯(或者說,此刻主宰這具身體的“他”)慢慢地、極其平穩地松開了摳著桌沿的手。動作沒有一絲顫抖,精準得像個牽線木偶,只是線握在自己手里。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攤開的手掌。掌紋清晰,指甲縫里還有給王鐵匠看爐灶時沾上的黑灰。這只是工具,一具需要維護、正在面臨外部威脅的碳基生物容器。
然后,他“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一切。不是回憶,是調取數據。流言的數據、孩子話語的數據、身體應激反應(心跳加速、血壓升高、腎上腺素分泌)的數據、以及“塵微子”人格邏輯模塊產生的混亂應對策略(無用、低效、充滿風險)。
威脅評估:高。信任基礎正以指數級速度崩塌。變量:李仙師真實死因(中毒?疾病?他殺?)、流言來源與傳播者動機(單純恐懼?有人推動?)、自身潛在責任(極小概率,但需排除)。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動作沒有絲毫遲滯,也不帶任何目的性,僅僅是為了獲取更優的觀測角度。目光透過窗紙的破洞,投向村落。村民的房屋、小路、遠處的田壟,在“他”眼中,變成了一組組關于距離、材質、可能的躲藏點、視線死角的數據流。
不能躲。躲藏意味著信息斷絕,意味著將定義自身處境的權利完全交給外界。
不能硬碰。情緒化對抗只會加速對立,且無法解決根源問題。
需要信息。關于李仙師之死的真實信息。關于流言源頭的準確信息。
需要重新建立控制。不是通過恐懼或恩惠,而是通過更復雜的、基于信息不對等的引導。
一個計劃,或者說,一個行動框架,在絕對冰冷的思維中快速生成。沒有“靈光一現”,只有基于現有參數的最優解推演。
第一步,穩定基本盤。必須立刻發出聲音,表明存在,展示鎮定,打破流言制造的沉默與孤立氛圍。
他走回桌邊,拿起一個粗陶碗(村民送的),手指在碗沿輕輕一彈。
“叮——”
一聲清越的脆響,穿透薄薄的窗紙,傳了出去。在午后相對寂靜的村落里,這聲音不算大,但足夠清晰,足夠突兀。
然后,他開口。聲音不高,卻用上了一點從李仙師那里學來的、能讓聲音傳得更遠更清晰的胸腔共鳴技巧。語氣平淡,沒有“塵微子”慣有的那種刻意拿捏的腔調,也沒有情緒起伏,只是平鋪直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院外隱約的議論聲,似乎頓了頓。
“心中有鬼,遍地鬼影。”
更安靜了一些。
“明日午時,院中設鏡。有疑者,自來照。”
說完這三句,他便不再出聲。走回石凳坐下,閉上眼睛,仿佛入定。實際上,他所有的“感知”都高度集中,如同無形的觸角,延伸向院外,捕捉著每一絲聲波的細微變化——那些壓抑的驚呼、更低的竊語、匆匆離去的腳步聲。
他知道,恐懼和猜疑不會立刻消失,但好奇心和對“仙長手段”的殘余敬畏,會像鉤子一樣,勾住一部分人。尤其是最后那句“設鏡”、“自來照”,留下了足夠的懸念和操作空間。鏡是什么鏡?照了會怎樣?能辨真假?能除晦氣?
這懸念,就是撬開眼下這僵局的第一個支點。
做完這些,他重新將注意力拉回自身。那塊黑色的“濁 粹”被放在桌上,天機寶鑒就在懷中。他先拿起黑石,仔細端詳。這東西能干擾天機寶鑒的某種“波動”,或許也能干擾其他類似的探測?李仙師那點微末伎倆,顯然弄不出“陰咒”。但若真有所謂的“高人”或“玄鏡司”之類的人物探查過來,這石頭或許能起到一點遮掩作用。他將黑石緊緊握在左手,貼在胸口寶鑒的位置。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喚醒”天機寶鑒。不是啟動任何功能,只是將注意力集中其上,嘗試去“感受”它之前那陣異常的灼熱和警告意味。
寶鑒冰涼,并無反應。但當他嘗試去“回想”剛才流言入耳、心頭驚怒時寶鑒的異狀,一絲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信息流,如同風中殘燭,試圖在他冰冷的意識中勾勒出什么——模糊的方位(西南?)、某種“擾動”的痕跡、還有……一絲極其淡薄、幾乎難以捕捉的、與李仙師最后氣息相似的“殘留印記”?這印記并非來自井邊黑泥,而更像是……某種更隱晦的“標記”?
信息太少,太碎。但他捕捉到了關鍵:有“東西”在西南方向被觸動了,可能與李仙師有關,可能與流言有關。更重要的是,寶鑒對此有反應,這意味著事件可能涉及“非常規”層面。
他需要驗證。
夜幕降臨,山村被更深的寂靜和不安籠罩。偶爾幾聲犬吠,也顯得有氣無力。蘇硯(幽暗人格)如同蟄伏的石頭,靜靜坐在黑暗中。他在等。
等夜深,等村民因恐懼而疲憊睡去,等那個最適合悄無聲息行動的時刻。
子夜前后,他動了。沒有點燈,僅憑著窗外微弱的星月光輝和對這院落布局的精確記憶,他如同影子般滑出房門,翻過低矮的土墻,融入村外的黑暗中。
目標是西南方向。那個被寶鑒模糊指向、可能與流言源頭有關的方向。
他沒有走大路,而是沿著田埂、樹林邊緣潛行。動作并不特別迅捷,這身體依舊虛弱,但每一步都精準地落在最不易發出聲響的位置,巧妙地避開夜間可能活動的蟲獸和坑洼。這是純粹計算和控制的產物,與武藝或體力無關。
夜風帶著涼意和泥土的氣息。遠處山巒如同蟄伏的巨獸。他沒有絲毫欣賞夜景的心情,全部心神都用于警戒和感知。左手緊握黑石,右手虛按在懷中的寶鑒上,隨時準備應對可能的突發狀況。
大約走了兩三里地,前方出現了一條官道。道旁有座廢棄的涼亭,半邊坍塌,在夜色中像個張著嘴的怪物。蘇硯在樹林邊緣停下,隱在一棵大樹后,仔細觀察。
涼亭里似乎有火光閃爍,還有人聲!
他屏住呼吸,將身體與樹干陰影融為一體,凝神望去。只見涼亭內,點著一小堆篝火,旁邊圍著三四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正就著火光,分食著什么,低聲交談。看打扮,像是趕夜路的腳夫或流民。
“聽說了嗎?前邊青牛坳那邊,前幾日死了個老道士,邪性得很!”
“咋沒聽說?渾身長黑斑,七竅流黑水!都說是在山神廟里中了邪,被惡鬼咒死的!”
“何止!我聽說啊,那老道死的村子,前些日子井水都變紅了!挖出了人骨頭!是個極兇的煞地!那老道就是去鎮煞,結果道行不夠,反被煞氣沖了,才中的咒!”
“對對!我還聽人說,那村子里現在也不太平,井水雖然清了,但煞氣未除,誰沾上誰倒霉!那老道的陰魂不散,還在找替身呢!”
“嘖嘖,造孽哦……這世道,越來越不太平了。趕緊吃完趕路,離那村子遠點……”
篝火噼啪,映著幾張驚惶又帶著點獵奇興奮的臉。流言在傳播中不斷變形、夸大,越傳越離奇,越傳越恐怖。
蘇硯(幽暗人格)默默聽著,冰冷的思維快速運轉:流言的源頭看來不止一處,已經在更大范圍擴散,且與“井水變紅”、“山神廟”等真實事件結合,增加了可信度。傳播者只是道聽途說的路人,并非專門針對他,但這反而更糟,說明流言已經形成一定的“事實基礎”和傳播鏈條,難以簡單掐滅。
他正評估著,是否要更靠近些,聽聽還有沒有其他細節——
毫無征兆地!
懷中天機寶鑒猛然一震!不再是微熱或刺痛,而是一種近乎痙攣的、高頻率的震顫!緊接著,一股極其尖銳、帶著強烈“警告”與“排斥”意味的冰冷脈沖,狠狠撞入他的腦海!比下午那次強烈十倍!
“滋——!”
不是聲音,是直接作用在意識上的尖銳噪音!同時,寶鑒緊貼的胸口皮膚傳來清晰的灼燙感!
幾乎在同一瞬間,他左手緊握的黑石,也驟然變得滾燙!并非物理上的高溫,而是一種從內部迸發出的、混亂而陰郁的“熱”,與寶鑒的冰冷警告形成詭異對沖,讓他半邊身體如墜冰窖,半邊身體如被火烤!
他猛地抬頭,不是看向涼亭,而是望向西南方向的夜空!
那里,一道暗紅色的流光,正以驚人的速度劃破夜空,由遠及近!流光的核心,是一個模糊的、非鳥非獸的輪廓,散發著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秩序感!
不是凡人!絕不是李仙師之流可比!
危險!極度的危險!
“規避!”“幽暗人格”在千分之一秒內做出決斷。繼續隱藏已無意義,對方明顯是沖著“異常”來的,而自己身上帶著兩件“異常”之物,如同黑夜里的明燈!
他毫不猶豫,轉身就向側后方更茂密的灌木叢撲去!動作迅猛,毫不顧忌可能發出的聲響。
然而,還是晚了。
那道暗紅色流光在空中微微一頓,仿佛察覺到了什么,方向瞬間偏轉,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直直朝著他藏身的樹林俯沖下來!
速度快得超出了蘇硯的認知!上一刻還在天邊,下一刻,那令人心悸的暗紅光芒已籠罩了頭頂的樹冠!
“何方宵小,藏頭露尾!”
一聲清喝,如金鐵交鳴,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在夜空中炸響!這聲音似乎有某種力量,震得蘇硯耳膜發麻,氣血翻騰,撲向灌木叢的動作不由得一滯。
緊接著,一股無形的、柔韌卻沛然莫御的力量從天而降,如同巨大的手掌,瞬間將他周圍的空氣“凝固”!蘇硯感覺自己像是撞進了一團粘稠的膠水,四肢百骸都被無形的力量束縛,連手指都無法動彈分毫!
他心中大駭,瘋狂催動意志,試圖掙扎,但毫無用處。這力量遠超他的理解,也絕非這具虛弱身體所能抗衡。
暗紅流光斂去,一個身影輕飄飄地落在距離他不到三丈的空地上,點塵不驚。
來人一身靛藍色勁裝,身姿挺拔如松,背負一柄形式古樸的長劍,劍柄上似乎嵌著某種黯淡的寶石。看面容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劍眉星目,鼻梁高挺,本該是副好相貌,但此刻臉上卻罩著一層寒霜,眼神銳利如刀,正冷冷地凝視著被無形力量禁錮、動彈不得的蘇硯。
他的目光先在蘇硯身上掃過,在那身不倫不類的道袍上略微停頓,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隨即,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蘇硯緊握黑石的左手,以及他懷中那微微隆起、仍在散發微弱異常波動的天機寶鑒位置。
青年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更深的審視和警惕。他右手拇指輕輕抵在腰間一塊暗銀色、巴掌大小的八角形銅鏡邊緣,銅鏡表面微光流轉,鏡心一點寒芒,正對準蘇硯。
“玄鏡司巡風使,秦墨。”青年開口,聲音比剛才的喝問略低,但依舊冷硬,“你身上陰濁之氣與怨咒殘痕交織,又有不明法器波動……說!你是何人?與青牛坳山神廟橫死之人,有何干系?手中所持,又是何物?”
玄鏡司!巡風使!
蘇硯雖被禁錮,但思維在巨大的危機下反而被逼得更加銳利冰冷。他立刻抓住了關鍵信息——官方機構?專門處理“異常”事件的?果然是為李仙師之事而來!而且,對方直接點破了自己身上有“陰濁之氣”(黑石?)、“怨咒殘痕”(寶鑒探測到的李仙師相關印記?)和“法器波動”(天機寶鑒!)!
逃是逃不掉了。硬抗更是死路一條。對方的力量層次,完全碾壓。
瞬息之間,無數念頭閃過,又被“幽暗人格”那冰冷的邏輯迅速過濾、摒棄。求饒?辯解?裝傻?在這些絕對的力量和顯然具備探測能力的人物面前,都蒼白無力,甚至可能適得其反。
唯一的機會,在于信息差和對方的“規則”。
電光石火間,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堪稱瘋狂的策略成形。這策略摒棄了一切情感考量,純粹基于對人性(尤其是這種身負公職、講究規矩和證據之人的心理)的冷酷算計。
蘇硯(幽暗人格掌控下的身體)放棄了無謂的掙扎,緊繃的肌肉緩緩放松,盡管依舊被無形力量禁錮著。他抬起頭,迎向秦墨冰冷審視的目光。
臉上,沒有任何“塵微子”人格慣有的或仙風道骨、或驚慌失措的表情,也沒有“蘇硯”人格的理性分析狀。只有一片空寂的、深不見底的漠然,仿佛被禁錮的不是他,面臨生死危機的也不是他。
他沒有回答秦墨的問題,反而用一種平靜到詭異、仿佛在陳述與己無關之事的語調,緩緩開口,聲音因為禁錮而有些滯澀,卻異常清晰:
“西南三里,官道旁,廢亭中,四人,腳夫流民,篝火未熄,言及青牛坳山神廟之事,語多不實,以訛傳訛。”
他精準地報出了涼亭的位置、人數、身份、狀態以及談話內容的關鍵詞,仿佛剛才被追擊、被禁錮的不是他,而他只是一個純粹的旁觀者,冷靜地匯報著觀測結果。
秦墨眼中寒光一閃,抵著銅鏡的拇指微微用力。那銅鏡鏡心寒芒更盛,一股更加細微、卻更令人心悸的無形波動掃過蘇硯全身。顯然,他是在用某種方式驗證蘇硯的話。
片刻,秦墨眼中訝色更濃。蘇硯所說,分毫不差!這不僅說明此人觀察力驚人(在那種被追擊的緊張狀態下),更說明他此刻的冷靜絕非偽裝!而且,他身上那“陰濁之氣”的來源——那塊黑石,在銅鏡探查下,竟有種隱隱的、干擾探測的古怪感覺,而懷中那“法器”的波動,雖然微弱,卻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古老而奇異的氣息,絕非尋常修士之物!
這人……不對勁!很不對勁!
“回答我的問題!”秦墨聲音更冷,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威嚴中,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他見過無數邪修、妖人,在玄鏡司銅鏡面前,或狡詐,或瘋狂,或恐懼,卻從未見過如此……空洞漠然,又能在絕境下精準提供情報的人。仿佛一具剝離了所有情緒的……工具?
蘇硯(幽暗人格)對秦墨的反應洞若觀火。他知道,自己反常的冷靜和提供的情報,已經引起了對方的興趣和警惕,而非單純的敵意。這就夠了。
他依舊用那種漠然的語調,開始回答,但答案,卻經過了精心的篩選和誤導:
“散修,塵微子。”他先報了“塵微子”的道號,這是表層身份。“途經此地,暫居村中。”
“青牛坳山神廟橫死之人,乃一江湖術士,名李。曾與我在村中因驅邪之事相爭。其人心術不正,修為淺薄,反噬而瘋,后離村,聞其死訊,乃近日之事。我與之僅有口舌之爭,無他干系。”
他撇清關系,將沖突定性為“口舌之爭”,暗示李仙師之死是“修為淺薄、反噬而瘋”的自然結果。
“手中之物,”他微微抬起被禁錮的左手,露出緊握的黑石一角,“乃山民所贈,稱其祖傳,謂可辟邪。我觀之,乃地脈陰濁之氣凝結,略有鎮懾陰魂之效,然駁雜不純,聊勝于無。”他將黑石的來源、作用模糊化、無害化,解釋為“略有辟邪之效”的“陰濁之物”,正好對應了秦墨感知到的“陰濁之氣”。
最后,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用詞,實則是在觀察秦墨的反應,然后才緩緩道:“懷中……乃師門所遺舊物,殘缺破損,僅有些微示警之能,于我修行已無助益。方才異動,蓋因其感應到尊使法器之威,自發護主,驚擾了尊駕,還望海涵。”
他將天機寶鑒定義為“師門舊物”、“殘缺破損”、“僅能示警”,既解釋了波動來源,又暗示了其價值有限,且與“李仙師之死”無關,更重要的是,將寶鑒的異動歸因于“感應到對方法器威能”,無形中抬高了秦墨,給了對方一個臺階下。
每一句話,都半真半假,虛實結合,既回答了問題,又巧妙地引導了對方的判斷,還暗含了恭維(護主之說)和示弱(殘缺無用)。
秦墨沉默著,目光如刀,在蘇硯臉上和他手中的黑石、懷中位置來回掃視。銅鏡的微光始終籠罩著蘇硯,似乎在持續探查,分析他話語的真偽,評估他的威脅等級。
夜風吹過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遠處涼亭的篝火早已熄滅,那幾個腳夫似乎被剛才的動靜嚇跑,四周一片死寂,只有秦墨身上隱隱散發的、令人窒息的靈壓,以及蘇硯平穩到異常的呼吸聲。
時間仿佛凝固了。
蘇硯(幽暗人格)的心湖依舊冰冷平靜,但計算核心卻在高速運轉,模擬著秦墨可能的各種反應及應對策略。他甚至在評估,如果對方突然下殺手,自己動用天機寶鑒最后一點能量,觸發某個按鈕(黑鍵?),有多大幾率能制造一絲逃脫或反擊的機會。結論是:微乎其微,但并非為零。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
秦墨忽然收了銅鏡。鏡光斂去,那股籠罩蘇硯的無形禁錮之力,也如同潮水般退去。
蘇硯身體一松,險些站立不穩,但他強行控制住肌肉,只是微微晃了晃,便重新站定,依舊保持著那副漠然空洞的姿態。
“你身上確有怨咒殘痕,與山神廟死者同源,但極其淡薄,且被這陰濁之物干擾,難以追溯。”秦墨終于再次開口,語氣依舊冷淡,但少了幾分咄咄逼人,多了些公事公辦的探究,“至于你所言是真是假,自有分曉。我奉命巡查此地異常,既遇著你,便隨我走一趟吧。是非曲直,回司中自有論斷。”
回司中?玄鏡司?
蘇硯心中猛地一沉。一旦進了那種地方,天機寶鑒的秘密、自身人格的異常、甚至穿越者的身份,暴露的風險將呈指數級增長!絕不能去!
但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靜地問:“去何處?玄鏡司?”
“自然。”秦墨看著他,似乎想從這張漠然的臉上找出哪怕一絲慌亂或抗拒,但失敗了。這讓他心中那絲怪異感更濃。“怎么,你不愿?”
“并非不愿。”蘇硯緩緩搖頭,語氣依舊平淡,卻開始悄然轉換策略,從純粹的撇清和示弱,轉向有限的、有條件的合作,“只是村中井患初平,人心未定,又有流言四起。我若就此隨尊使離去,恐村民驚疑,再生變故。且尊使既為巡查異常而來,李仙師橫死之事,想必亦在調查之列。我雖與其僅有爭執,但畢竟身處此地,或能提供些許線索,助尊使查明真相,平息流言,亦證我清白。”
他提出兩個理由:一是穩住村民(體現責任感),二是協助調查(體現合作意愿)。潛臺詞是:我對你有用,沒必要立刻抓我走;查清真相對你完成任務也有利。
秦墨眉頭微挑,顯然沒料到對方會提出這樣的建議。他沉吟片刻。確實,直接帶人回去最簡單,但此人身上疑點不少,那“陰濁之物”和“殘缺法器”也需時間研究,且青牛坳的案子確實需要實地核查。將此人與案子一并查清,或許效率更高。
“你欲如何協助?”秦墨不置可否。
“我可引尊使前往李仙師曾居所、山神廟等處查看。村中井水異變之事,我亦親歷,或對尊使判斷有所裨益。”蘇硯給出具體建議,“待此間事了,若尊使仍覺我有疑,再隨尊使前往貴司不遲。”
以退為進,將“抓捕”暫時轉化為“協同調查”。
秦墨盯著蘇硯看了許久,那雙漠然的眼睛里,他什么也讀不出來。最終,他輕輕頷首,算是默許了這個提議。
“帶路。”他聲音冷淡,“莫要耍花樣。你身上已被我留下‘鏡印’,百里之內,無所遁形。”
蘇硯心中凜然,知道對方仍有絕對的控制權。他默默點頭,轉身,向著村子的方向走去。步伐平穩,仿佛只是尋常帶路。
秦墨跟在他身后三步之遙,不遠不近,氣息若有若無地鎖定著他。
夜色中,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向著那片被流言和恐懼籠罩的小山村走去。
蘇硯走在前面,背對著秦墨。那張漠然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但在他那冰冷意識的最深處,一場更加復雜、更加危險的博弈,才剛剛開始。
玄鏡司,巡風使,鏡印,怨咒殘痕……一個更加龐大、更加危險的世界,伴隨著這個藍衣青年的到來,如同一幅濃墨重彩又危機四伏的畫卷,在他面前緩緩展開。
而他,帶著一個瘋癲的人格,一個理性的人格,一個漠然的人格,還有一塊來歷不明的黑石和一臺能量將盡的天機寶鑒,必須在這畫卷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或者……撕開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