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太極宮,兩儀殿。
時已入夜,殿內卻依舊燈火通明。巨大的銅鶴宮燈吐出柔和而穩定的光暈,將御案后李世民沉思的身影拉長,投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晚風穿過微微開啟的殿門,帶來初冬的寒意,卻吹不散空氣中那份凝重的肅靜。
御案之上,攤開著一份剛剛由兵部加急送入、墨跡似乎還帶著路途風塵的奏章。封套上“涇州道行軍大總管長孫無忌密奏”的字樣,在燈下格外醒目。旁邊,另有一份行文簡練的軍情捷報,言簡意賅地稟明了豳州大捷、羅藝伏誅的消息。
李世民已經將長孫無忌那份密奏反復看了三遍。此刻,他背靠御座,雙目微閉,手指無意識地輕輕叩擊著光滑的紫檀木扶手,發出沉悶而規律的“篤、篤”聲。
殿內侍立的內侍宦官們屏息凝神,連呼吸都放到最輕。他們敏銳地察覺到,陛下雖收到了大捷喜訊,眉宇間卻并無多少暢快之色,反而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復雜的疲憊與思慮。
終于,李世民睜開了眼睛,目光重新落在那份密奏上,嘴角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無奈又帶著點自嘲的苦笑。
“這個輔機……這個李毅……”他低聲自語,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顯得格外清晰,也透著難以言喻的復雜心緒。
喜,無疑是巨大的喜悅,甚至可以說是驚喜。
涇州叛亂,羅藝舉兵,看似聲勢不小,實則如鯁在喉,更是對他這位憑借玄武門上位的新皇權威的一次直接挑釁與試探。能否迅速、干脆地撲滅這場叛亂,不僅關乎北疆安寧,更關乎朝野人心,關乎“貞觀”這個新年號能否順利展開一個強力的開端。
他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臣子長孫無忌總攬全局,更派出了那把新近淬煉出的、最為鋒銳的利刃李毅為先鋒。內心深處,他期望的是一場干凈利落的勝利,一場足以震懾所有潛在不安分者的雷霆打擊。
而現在,李毅給了他遠超預期的答案。
五千鐵騎,半日破堅城;千里追襲,親斬叛軍元兇。這已非尋常意義上的勝利,而是足以載入史冊的傳奇軍功!它向天下昭示的,不僅是大唐王師的兵鋒之利,更是一種近乎神話般的個人武勇與戰場統治力。可以想見,消息徹底傳開后,將會對朝野、對四方,尤其是對那些仍在觀望、心思浮動的勢力,產生何等強烈的震撼。
此戰過后,“冠軍侯李毅”六個字,將真正與“軍神”、“無敵”這樣的概念聯系在一起,成為他李世民手中一面光芒耀眼的旗幟,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對于亟待穩固皇權、樹立威信的新朝而言,這份功績的價值,難以估量。
更難得的是,代價極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滅叛亂,避免了曠日持久的圍城戰、消耗戰,最大程度減少了百姓苦難和國庫損耗,也杜絕了其他勢力趁機作亂的可能。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都是一場堪稱完美的勝利。
李世民甚至能想象到,明日朝會,當這份捷報正式公布時,滿朝文武那震驚、興奮、繼而山呼萬歲的場面。這對他這位皇帝的威望,無疑是又一次巨大的提升。
然而,長孫無忌密奏中那后半部分,那看似客觀冷靜、實則字斟句酌的敘述,卻像一根細小的刺,扎進了這份完美的勝利果實之中,帶來一陣隱痛和煩擾。
奏章中,長孫無忌先是極盡詳細地描述了李毅如何悍勇破城、如何神速追敵、如何陣斬羅藝,功績列舉得清清楚楚,褒獎之意溢于言表。
但筆鋒一轉,便開始“如實稟報”李毅“未待大軍,擅攻堅城”,“雖建奇功,然違逆將令”,“陣前不稟,獨斷專行”。更提及凱旋迎接之時,自己出于職責詢問,李毅“態度倨傲,不予辯解,幾至沖突”,幸得尉遲恭、秦瓊等將勸解,方才未當場鬧僵。
奏章的末尾,長孫無忌的措辭極其懇切又顯得頗為“委屈”與“無奈”。他自稱“才德淺薄,不足以服冠軍侯虎威”,“恐因私誼而廢公法,故冒死直陳”,并“伏乞圣裁”,明確將難題拋給了皇帝——李毅功高,但違令也是事實,且不服管束,我這個大總管夾在中間難做,請陛下您圣心獨斷。
李世民何等精明,豈能看不透這字里行間的深意?長孫無忌這是在委婉告狀,告李毅不聽號令、恃功而驕,更是隱隱在表達對自己主帥權威被挑戰的不滿,甚至有一絲“李毅如此鋒芒畢露,陛下是否當有所節制”的潛臺詞。
頭疼,是真的頭疼。
一邊是立下不世奇功、銳氣正盛、軍心所向的冠軍侯,是自己親自簡拔、寄予厚望的悍將,更是與自己愛妻之妹聯姻的“自己人”。
李毅的忠誠與能力,經過渭水、豳州兩役,已毋庸置疑。他這種敢于任事、果斷決絕的作風,在某種程度上,正是李世民所欣賞和需要的。
另一邊,則是從潛邸時便跟隨自己、出謀劃策、忠心耿耿的頭號心腹,是自己最為倚重的文臣之首,是皇后的親兄長,同樣是自己穩定朝局不可或缺的臂膀。
長孫無忌持重、周全,善于協調各方,處理政務老練,正是平衡朝堂、貫徹自己意志的最佳人選。此次安排他掛帥,本就有為其增添軍功資歷、穩固地位的深意。
如今,這左膀右臂,卻在戰場上、在功勞面前,產生了嫌隙。
李世民完全能理解長孫無忌的不滿。作為主帥,最忌諱的就是麾下有不受控制的猛將,尤其是這猛將還立下了潑天功勞,更難以約束。李毅此舉,確有“擅專”之嫌,若人人效仿,主帥權威何在?軍令何存?
但他同樣能理解李毅。戰場瞬息萬變,拘泥于成命只會貽誤戰機。李毅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會,以最小代價取得最大勝利,這本身就是名將素質的體現。難道要為了所謂的“服從將令”,而坐失破敵良機,徒增傷亡嗎?
問題的癥結在于,李毅的“不聽話”,不僅僅是在軍事判斷上與主帥有分歧,更體現在戰后面對質詢時那種強硬乃至近乎傲慢的態度上。這已超出了單純的軍事問題,觸及了尊卑、秩序,以及……未來如何駕馭這柄越來越鋒利的“劍”。
賞,必須重賞。如此大功,若不厚賞,不僅寒了功臣之心,更會讓天下人覺得皇帝刻薄寡恩,賞罰不明。
罰?如何罰?以“違令”為名處罰剛剛立下擎天保駕之功的功臣?豈非自毀長城,讓將士離心?朝野輿論會如何看待?
平衡,又是這無處不在的帝王平衡術。李世民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作為皇帝,他無時無刻不在權衡——功臣與舊臣,世家與寒門,文臣與武將,乃至后宮與前朝。而現在,這難題落到了自己兩個最親近、也最重要的臣子兼親戚身上。
他既不能寒了長孫無忌的心,挫傷其作為宰輔重臣的威信和積極性,更不能讓李毅覺得委屈,甚至心生怨望,以至于這柄剛鑄成的利劍產生裂痕或轉向。
殿內的更漏聲滴滴答答,提醒著時間的流逝。燈火搖曳,將皇帝的身影在墻壁上晃動得有些模糊。他需要做出一個決定,一個既能褒獎功臣、振奮朝野,又能維護體制權威、安撫重臣,并且能巧妙地將這兩個可能產生矛盾的股肱之臣繼續凝聚在自己麾下的決定。
這絕非易事,但這就是帝王必須面對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