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瀾會所”的那場晚宴后,生活像被按下了加速鍵,又像陷入一種詭異的、充滿儀式感的日常循環。汪楠發現,自己正被納入一個精密運轉的體系,這個體系的核心是葉婧的意志,而他的角色,則被精確地定義為——二十四小時待命。
這種“待命”并非傳統意義上的隨時準備加班工作,而是一種更全面、更侵入性的存在方式。它從每天清晨開始。
七點整,無論汪楠是否已經醒來,公寓門鈴都會準時響起。開門,是物業管家推著餐車,上面擺著精致的早餐:新鮮水果、溫熱的牛奶燕麥、全麥面包配低脂奶酪、一小杯現榨的綠色果蔬汁。餐盤旁附有一張打印的便簽,上面是葉婧助理王小姐的字跡:“今日行程:上午10點,項目組內部推演;下午2點,與法務部、風控部聯席會議;晚上7點,葉總另有安排。著裝:深灰條紋西裝套裝(衣帽間左三),配淺藍襯衫及銀色領帶夾。”
這不是建議,是指令。從早餐內容到著裝選擇,事無巨細。最初幾天,汪楠還有些別扭,試圖保留一點自主權——比如偷偷喝掉那杯果蔬汁,換上自己更喜歡的一件白襯衫。但第二天,他便發現,衣帽間里那件白襯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件同品牌、但顏色稍有不同的淺藍襯衫。管家送早餐時,也會微笑著“提醒”:“汪先生,葉總說您昨晚休息得似乎不太好,今天的果蔬汁特別加了安神的西番蓮,請您務必飲用。”
沒有質問,沒有斥責,只有溫柔而堅決的“修正”。這種潤物細無聲的控制,比直接的命令更令人窒息。它仿佛在說:你的一切,包括睡眠質量、飲食偏好、衣著品味,都在我的關照(監控)之下。你只需服從,不必思考。
白天在“星圖”項目組,情況略有不同,但核心邏輯未變。他依然需要高強度工作,處理“盛達”項目的核心數據和技術分析。但周明遠布置任務的語氣,不再僅僅是技術層面的交代,偶爾會夾雜一兩句:“葉總特別關注這部分的風險敞口,分析要再深一層。”或者,“晚上葉總可能會問到這個模型的敏感性測試結果,提前準備好。”
他的時間,被切割成兩部分:一部分屬于項目組的“公共時間”,另一部分,則屬于葉婧的“私人時間”。而后者,往往具有絕對的優先權。
第一次真正體會到“隨傳隨到”的威力,是在一個周三的深夜。那時汪楠剛結束連續三晚在頂層休息室的“反思”閱讀(懲罰內容已經調整為更戰略性的案例分析),回到公寓已是凌晨一點。身心俱疲的他剛沖完澡,放在床頭柜上的私人手機屏幕突然亮起,伴隨著一陣特殊的、低沉的震動——那是葉婧私人號碼的專屬提示音。
時間顯示:01:17。
汪楠的心猛地一跳,凌晨的電話……會是什么事?他深吸一口氣,接通。
“喂?”葉婧的聲音傳來,不同于平時的清冷,帶著一種深夜特有的、略顯沙啞的質感,但語氣依舊是那種不容置疑的平靜,“還沒睡?”
“正準備睡,葉總。”汪楠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清醒。
“嗯。‘新銳材料’今天收盤的異動,你注意到了嗎?”葉婧直入主題,語氣平淡,卻讓汪楠瞬間渾身冰涼。
新銳材料!她怎么會知道?難道……她發現了那個海外賬戶?
冷汗瞬間浸濕了剛換上的睡衣。他強壓住狂亂的心跳,腦子飛速運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只是單純的困惑:“新銳材料?是……盛達上游的那家供應商嗎?抱歉葉總,我今天主要在核對技術參數,沒太關注二級市場細節。是有什么異常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鐘。這兩秒鐘,對汪楠而言如同兩年。他能聽到自己血液沖擊耳膜的聲音。
“下午盤中有資金突然拉升,尾盤又回落,成交放量。交易所發了關注函,要求說明是否存在應披露未披露事項。”葉婧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情緒,“作為我們重點關注的對象,這種異常波動需要跟進。你明天早上,上班第一件事,查清楚背后是誰在動作,有沒有可能和華晟或者啟明有關。我要在十點前看到簡要報告。”
汪楠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回落了一點點。她似乎只是從正常的市場監控中注意到這家公司,并非發現了他的私人操作。但他立刻意識到另一個問題:她要求他“明天早上上班第一件事”就處理,這意味著即使現在已經凌晨一點多,他明天也必須很早到公司開始調查,并且要在短短幾小時內給出有深度的分析。
“好的,葉總,我明早一到公司就處理。”他立刻應道。
“不是明早。”葉婧糾正,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現在,去你書房,打開電腦,接入公司數據庫,開始查。我要你明天早上八點半,在我到辦公室之前,把初步分析發到我郵箱。相關的權限已經給你臨時開通了。”
現在?凌晨一點多?汪楠愣住了。他張了張嘴,想說現在已經很晚,調查需要時間,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明白,這不是商量,是命令。她在測試他的反應速度和極限承壓能力。
“明白了,葉總。我馬上去。”他沒有絲毫猶豫。
“嗯。”葉婧應了一聲,似乎準備掛斷,卻又補充了一句,“查的時候,注意看看有沒有海外關聯賬戶的蛛絲馬跡。這種小盤股的異動,有時候是……某些人提前布局的試探。”
這話像一根冰冷的針,刺入汪楠的脊椎。她是不是在暗示什么?還是只是常規的提醒?
“我會留意的。”他聲音平穩,心臟卻狂跳不止。
“好。去吧。”葉婧掛斷了電話。
汪楠握著已經發燙的手機,在黑暗的臥室里坐了足足一分鐘。冷汗已經徹底濕透了睡衣。他猛地起身,走進書房,打開電腦,手指在鍵盤上敲擊時,仍在微微顫抖。
他首先接入公司內部的行業情報系統,調取“新銳材料”的所有公開信息、近期公告、股東變化、以及通過特殊渠道獲得的一些非公開調研紀要。然后,他動用剛剛獲得的臨時高級權限,接入更底層的交易數據監控模塊——這是風控部門用來追蹤異常交易行為的工具,可以查看更詳細的逐筆成交記錄、買賣席位、甚至部分穿透后的關聯方信息。
凌晨的城市寂靜無聲,只有書房里鍵盤的敲擊聲和電腦風扇的低鳴。汪楠強迫自己全神貫注,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數據中快速掃描。他發現,今天下午兩點左右,確實有幾筆大額買單集中涌入,將股價快速推高了超過8%,買單主要來自兩家營業部,其中一家是市場上知名的“敢死隊”席位。尾盤的回落,則伴隨著幾個機構席位的凈賣出。
他追蹤那家“敢死隊”席位近期的操作記錄,發現其最近一個月還頻繁交易過另外兩家與“盛達”產業鏈相關的公司,且都是在小道消息傳出前有所動作。這不太像是純粹的游資炒作,更像是有針對性的“消息型”操作。
難道真有人提前知道了什么?是華晟?啟明?還是……別的什么勢力?
汪楠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如果真是有內幕消息驅動的操作,那說明“盛達”這個案子牽涉的水,比他想象的還要深。而他那個建立在“內幕推理”基礎上的私人投機,此刻顯得無比危險和愚蠢。
按照葉婧的要求,他必須在報告中提出可能的原因和后續跟進的建議。他斟酌詞句,既要指出異常和疑點,又不能顯得自己“知道太多”。他寫得很謹慎,反復修改。
凌晨四點半,當窗外的天際線開始泛起一絲灰白,他終于完成了初步報告。報告指出了資金異動的可疑模式,建議進一步核查那幾個關聯席位背后的實際控制人,以及關注“新銳材料”是否與其他潛在競購方有非公開接觸。他刻意沒有過度強調“內幕交易”的可能性,只是列為“需要排除的風險之一”。
點擊發送。看著郵件進入“已發送”文件夾,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感覺身體和精神都已被掏空。
他沒有回臥室,只是靠在書房的椅子上,閉著眼,卻怎么也睡不著。窗外,城市在晨光中漸漸蘇醒,車流聲開始隱約傳來。新的一天即將開始,而他已經奮戰了半個夜晚。
早上七點,管家準時送來早餐和今日行程便簽。便簽上多了一行手寫的字跡,是葉婧的筆跡,鋒利而簡潔:“報告已閱。方向正確。上午推演會你主講競爭對手潛在狙擊策略部分。準備充分點。”
沒有絲毫對他熬夜的“慰問”或“感謝”,只有對下一步工作的指令。仿佛他徹夜的付出,只是理所應當的“本分”。
汪楠麻木地吃著寡淡但營養均衡的早餐,換上了指定的深灰色條紋西裝。鏡子里的人,衣著光鮮,但眼底是濃重的青黑和難以掩飾的疲憊。他知道,今天將又是漫長而緊張的一天。而到了晚上,不知葉婧又會有什么“安排”。
他感覺自己像一只被精密編程的機器人,輸入指令(葉婧的意志),輸出結果(完成工作、保持體面)。他的時間、精力、甚至穿著和飲食,都被納入了這個系統的調度之中。二十四小時,隨時待命,隨時響應。
這是一種極致的控制,包裹在“無微不至的關照”和“嚴格的工作要求”之下。它剝奪的不僅是時間,更是一種對自我生活節奏和選擇的根本權利。
坐進那輛黑色的奧迪,車子平穩地駛向公司。汪楠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第一次對這個他曾經拼命想要擠進來的世界,產生了一種深深的厭倦和……一種冰冷的恨意。
但這恨意很快被他壓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已經上了這條船,沒有回頭路。他只能在這個“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的系統中,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尋找可能的縫隙,積攢力量,等待……或許永遠也不會到來的,改變命運的機會。
車子駛入葉氏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下車庫。新的一天,新的指令,新的待命狀態,周而復始。他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領帶和袖口,推開車門,走向那部通往48樓的專屬電梯。
電梯門映出他蒼白而堅毅的臉。他知道,在這座由玻璃、鋼鐵和野心構筑的冰冷迷宮里,他的戰爭,才剛剛開始。而“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只是這場戰爭中最微不足道、卻也最無孔不入的日常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