冊封大典結(jié)束后,沈莞在宮人的簇擁下,乘著金頂鳳輿前往翊坤宮。
這是她第一次以“宸皇貴妃”的身份,行走在這座她生活了兩年的宮城里。
沿途的宮人紛紛跪地行禮,口稱“娘娘千歲”,聲音恭敬中帶著掩飾不住的好奇與打量。
沈莞端坐輿中,神色平靜。翟衣的沉重、鳳冠的繁復(fù),都在提醒她身份已然不同。
從今往后,她不再只是太后的侄女、榮宸郡主,而是大齊的宸皇貴妃,后宮位份最高的女子。
翊坤宮位于東西六宮之首,緊鄰皇帝的乾清宮,歷來是寵妃居所。宮門巍峨,朱漆金釘,門額上“翊坤宮”三個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鳳輿在宮門前停下。早已候著的宮人跪了一地:“恭迎宸皇貴妃娘娘——”
沈莞在云珠的攙扶下緩步下輿。她抬眼望去,殿宇重重,雕梁畫棟,比她在慈寧宮住的偏殿不知氣派多少。
庭院中古樹參天,花木扶疏,一池碧水映著藍天,錦鯉在其中悠然游弋。
“娘娘,請。”一個約莫四十許、面容嚴肅的嬤嬤上前行禮,“奴婢徐氏,是陛下指來伺候娘娘的掌事嬤嬤。”
沈莞微微頷首:“徐嬤嬤請起。”
“謝娘娘。”徐嬤嬤起身,又引薦身后幾人,“這是玉茗,原在尚宮局當差,陛下特意調(diào)來服侍娘娘。這是春華、秋實,是內(nèi)務(wù)府撥來的大宮女。其余粗使宮人共二十名,都在院中候著。”
沈莞目光掃過眾人。
玉茗約莫十**歲,容貌清秀,眼神沉靜,行禮時姿態(tài)端正,不卑不亢。春華、秋實看著年歲稍小些,但也規(guī)矩。
“都起來吧。”沈莞溫聲道,“本宮初來乍到,往后翊坤宮諸事,還要仰賴諸位盡心。”
“奴婢等定當竭盡全力,侍奉娘娘。”眾人齊聲應(yīng)道。
沈莞在徐嬤嬤的引領(lǐng)下,步入正殿。
殿內(nèi)陳設(shè)奢華而不失雅致。紫檀木家具光可鑒人,多寶閣上擺放著各色珍玩,墻上掛著前朝名家的字畫。
最引人注目的是東暖閣那張紫檀木雕花拔步床,床帳是正紅色織金云錦,帳鉤上垂著精致的金鈴。
這分明…是新婚洞房的規(guī)制。
沈莞腳步微頓。
“娘娘,”徐嬤嬤察言觀色,輕聲道,“這殿內(nèi)一切都是陛下親自過問布置的。陛下說…娘娘喜歡清雅,所以陳設(shè)以素凈為主。但該有的規(guī)制,一樣不能少。”
沈莞心中涌起復(fù)雜的情緒。
阿兄…當真事事為她考慮周到。
可這份周到,讓她既感動,又隱隱不安。
“本宮知道了。”她壓下心緒,走到窗邊的紫檀木榻上坐下,“你們都下去吧,本宮想靜靜。徐嬤嬤、玉茗留下。”
眾人依言退下。
殿內(nèi)只剩沈莞、云珠、徐嬤嬤和玉茗四人。
沈莞端起宮人奉上的茶,輕輕吹了吹茶沫,卻未喝。她抬眼看向徐嬤嬤:“徐嬤嬤在宮中多少年了?”
“回娘娘,奴婢十七歲入宮,至今二十三年了。”徐嬤嬤垂手答道。
“二十三年…那該見過不少世面了。”沈莞語氣溫和,“陛下將你指來翊坤宮,是信任你。本宮初掌一宮,諸事不熟,往后還要嬤嬤多提點。”
“娘娘言重了。”徐嬤嬤躬身,“奴婢既來了翊坤宮,便是娘娘的人。定當竭盡所能,為娘娘分憂。”
沈莞點點頭,又看向玉茗:“玉茗呢?在尚宮局做什么差事?”
玉茗福身:“回娘娘,奴婢原在尚宮局典籍司,掌管后宮各宮人員名冊、月例發(fā)放等文書事宜。”
“哦?”沈莞眼中閃過一絲興味,“那可是要心細如發(fā)的差事。陛下將你調(diào)來,是覺得本宮這里需要個細心人?”
玉茗抬眸看了沈莞一眼,又迅速垂下:“奴婢不敢揣測圣意。但既來侍奉娘娘,必當盡心竭力。”
沈莞看著她沉靜的眼眸,心中暗暗點頭。
這個玉茗,不簡單。
能在尚宮局典籍司當差,必是識字明理、心思縝密之人。陛下將她調(diào)來,恐怕不僅是伺候,更有…輔佐之意。
“好。”沈莞放下茶盞,“本宮喜歡聰明人,但不喜歡自作聰明的人。你們既來了翊坤宮,便是本宮的人。只要忠心辦事,本宮不會虧待。但若有人生了二心…”
她語氣轉(zhuǎn)淡,雖未說完,意思卻再明白不過。
徐嬤嬤和玉茗同時跪下:“奴婢等誓死效忠娘娘,絕無二心!”
“起來吧。”沈莞抬手,“本宮累了,想歇會兒。你們先下去熟悉翊坤宮事務(wù),晚膳前再來稟報。”
“是。”
待二人退下,云珠才松了口氣,上前為沈莞卸下沉重的鳳冠。
“娘娘,”她低聲問,“這個徐嬤嬤和玉茗…可信嗎?”
沈莞揉了揉發(fā)酸的脖頸,輕聲道:“可不可信,要看日后。但陛下既然把人指來,至少目前是可信的。咱們初來乍到,正是用人之際。只要她們本分做事,本宮自會以禮相待。”
她頓了頓,又道:“云珠,你是我從沈家?guī)淼模俏易钚湃蔚娜恕5谶@深宮之中,光有信任不夠,還要有手段。往后你要多跟徐嬤嬤學(xué)學(xué)宮規(guī),跟玉茗學(xué)學(xué)賬目文書。咱們主仆二人,要在這翊坤宮站穩(wěn)腳跟,不是易事。”
云珠用力點頭:“奴婢明白!定不會讓娘娘失望!”
沈莞笑了笑,望向窗外明媚春光。
翊坤宮…
這里,就是她往后要生活的地方了。
乾清宮。
蕭徹換下朝服,著一身玄色常服,正站在窗前,望著翊坤宮的方向。
趙德勝輕手輕腳進來:“陛下,姜國太子宇文淵已在殿外候著。”
“讓他進來。”
片刻后,宇文淵邁步而入。他今日穿的是姜國服飾,墨藍色長袍,領(lǐng)口袖口繡著繁復(fù)的金色紋樣,腰間配著彎刀,英武中帶著異域風情。
“宇文見過陛下。”他右手撫胸行禮。
“太子殿下免禮。”蕭徹轉(zhuǎn)身,指了指一旁的座位,“坐。”
二人落座,宮人奉茶后悄然退下。
殿內(nèi)只剩他們君臣二人,以及侍立一旁的趙德勝。
宇文淵端起茶盞,卻不喝,只看著杯中碧綠茶湯,緩緩開口:“陛下今日召宇文前來,可是為了…宸皇貴妃之事?”
他倒是直接。
蕭徹也不繞彎子:“正是。太子殿下前日求娶榮宸郡主,如今她已是朕的皇貴妃。殿下當知,此事再無轉(zhuǎn)圜余地。”
宇文淵抬眸,目光與蕭徹對上。
兩個男人的眼神在空中交匯,一個深沉如海,一個銳利如鷹。
“陛下好手段。”宇文淵忽然笑了,“六城一礦為聘,都未能讓陛下動心。反倒是一道冊封圣旨,將人牢牢護在了身邊。宇文佩服。”
蕭徹神色不變:“太子殿下過譽。朕不過是…護該護之人。”
“護該護之人…”宇文淵重復(fù)著這句話,眼中閃過復(fù)雜神色,“陛下待宸皇貴妃,當真只是兄妹之情?”
蕭徹眸光微凝:“這是朕的私事,不勞太子殿下過問。”
宇文淵放下茶盞,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蕭徹:“陛下可知,那日在御花園初見,宇文看到宸皇貴妃抱著白貓的模樣,心中是何感受?”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像看到雪山之巔的蓮花,清澈得不染塵埃。宇文當時想,這樣的女子,該被捧在手心里疼著寵著,不該卷入任何紛爭。”
蕭徹沉默。
“所以陛下,”宇文淵轉(zhuǎn)身,目光直視蕭徹,“宇文今日前來,是想告訴陛下,宇文已經(jīng)放棄了。”
趙德勝心頭一震。
放棄?
就這么…放棄了?
蕭徹眼中也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恢復(fù)平靜:“太子殿下這是…”
“宇文是姜國太子,肩上扛著的是姜國的江山社稷。”宇文淵語氣平靜,“六城一礦,是宇文能為求娶付出的最大代價。但既然陛下不愿,宇文也不會強求。畢竟…”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自嘲:“姜國黨派林立,宇文自身尚且如履薄冰。若真將宸皇貴妃娶回去,她也未必能安穩(wěn)度日。不像在大齊,有太后護著,有沈家做靠山,有陛下…”
他看向蕭徹,意味深長:“真心相待。”
蕭徹深深看著他。
這個姜國太子,比他想象的更清醒,更理智。
“太子殿下深明大義。”蕭徹緩緩道,“既然如此,和約之事…”
“照舊。”宇文淵拱手,“三日后,宇文便啟程回國。和約條款,按之前商定的簽。為表誠意,一年后,宇文會送三弟前來為質(zhì),如果那時,陛下還需要的話。”
這話中有話。
蕭徹聽出來了,卻只當不知:“好。那朕…祝太子殿下一路順風。”
“謝陛下。”宇文淵躬身行禮,轉(zhuǎn)身離去。
走到殿門時,他忽然停步,回頭:“陛下。”
“太子殿下還有事?”
宇文淵看著蕭徹,眼中神色復(fù)雜:“請陛下…好好待她。那樣的女子,值得這世上最好的。”
說完,不再停留,大步離去。
蕭徹站在原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語。
趙德勝小心翼翼上前:“陛下,宇文太子他…”
“是個聰明人。”蕭徹緩緩道,“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什么該放手。”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道銳光:“傳令下去,三日后,隆重送姜國使團離京。該有的禮數(shù),一樣不能少。”
“是。”
趙德勝應(yīng)下,又遲疑道:“陛下,那今晚…”
蕭徹轉(zhuǎn)身,望向翊坤宮的方向,眼中終于泛起一絲暖意:“今晚…朕去翊坤宮用膳。”
翊坤宮。
沈莞小憩醒來時,已是申時。
她換了身輕便的常服,淺紫色繡折枝玉蘭的衫子,發(fā)間只簪了支紫玉簪,少了冊封時的隆重,多了幾分家常的溫婉。
徐嬤嬤和玉茗已在殿外候著,見她醒了,進來稟報翊坤宮的各項事務(wù)。
“娘娘,翊坤宮現(xiàn)有宮人二十四名,其中管事嬤嬤一人,大宮女四人,二等宮女八人,三等宮女及粗使太監(jiān)十一人。”玉茗捧著冊子,聲音清晰平穩(wěn),“這是名冊,請娘娘過目。”
沈莞接過,細細看了。
名冊上每個人的姓名、年齡、籍貫、入宮時間、原任何處,都記得清清楚楚。有幾個名字旁還注了小字,寫的是“勤懇”“話少”“手巧”等評價。
“這是你寫的?”沈莞抬眼看向玉茗。
“是。”玉茗垂首,“奴婢昨日到翊坤宮后,便逐一了解過各人情況。這些評語只是初步印象,供娘娘參考。”
沈莞點點頭,心中對玉茗又高看幾分。
這姑娘做事,確實細致。
她又問了月例發(fā)放、日常用度等事,徐嬤嬤和玉茗對答如流,顯然已做了功課。
正說著,外頭傳來通報:“高公公到——”
高順是趙德勝的徒弟,在乾清宮當差,頗得信任。他進來后,恭敬行禮:“奴才給宸皇貴妃娘娘請安。”
“高公公請起。”沈莞溫聲道,“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回娘娘,陛下說今晚來翊坤宮用膳,讓奴才先來通傳一聲。”高順笑道,“陛下還說,娘娘今日勞累,晚膳不必太復(fù)雜,清淡可口便好。”
沈莞心頭一跳。
今晚…
按規(guī)矩,冊封夜皇帝是要留宿的。
她雖早知道阿兄不會碰她,可事到臨頭,還是忍不住緊張。
“本宮知道了。”她穩(wěn)住心神,“有勞高公公跑這一趟。”
“娘娘客氣。”高順躬身,“那奴才就先回去復(fù)命了。”
高順退下后,殿內(nèi)一時安靜。
徐嬤嬤上前一步:“娘娘,可要現(xiàn)在吩咐小廚房準備晚膳?”
沈莞定了定神:“嗯。陛下的口味…本宮知道一些。做幾樣清淡的,再加一道冰糖肘子,陛下愛吃這個。另外,備些桂花釀,要溫的。”
“是。”徐嬤嬤應(yīng)下,又遲疑道,“娘娘,那今晚…”
她沒說完,但意思明白。
今晚是冊封夜,皇帝留宿,要準備的東西不少。
沈莞臉上微熱,強作鎮(zhèn)定:“先按規(guī)矩準備便是。”
“是。”徐嬤嬤會意,退下去安排。
殿內(nèi)只剩沈莞和玉茗。
沈莞端起茶盞,卻覺得手心有些出汗。
玉茗靜靜侍立一旁,忽然輕聲開口:“娘娘不必緊張。陛下待娘娘,是真心實意的。”
沈莞抬眼看向她。
玉茗垂眸:“奴婢在尚宮局多年,見過不少妃嬪冊封。從未有哪位娘娘,能得陛下如此重視——太廟冊封,皇貴妃位,龍鳳紅燭…這些都是破例的恩寵。陛下對娘娘的心意,宮中上下,都看得明白。”
沈莞怔了怔。
是啊。
阿兄待她,確實極好。
好到…讓她覺得受之有愧。
“本宮知道。”她輕聲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始終覺得,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
沈莞說不出口。
她放下茶盞,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夕陽西下,天邊染著絢爛的霞光。
翊坤宮的庭院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寧靜,幾株晚開的玉蘭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玉茗,”沈莞忽然問,“你覺得…陛下是個怎樣的人?”
玉茗沉默片刻,緩緩道:“奴婢不敢妄議圣上。但就奴婢所見,陛下是位心思深沉、行事果決的明君。他決定的事,從無更改。他看重的人,必會護到底。”
心思深沉…
行事果決…
沈莞心中微動。
是啊,阿兄確實是這樣的性子。
那他對自己…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沈莞卻不敢深想。
她搖搖頭,甩開那些雜念。
無論如何,阿兄待她好,她知道。
這就夠了。
“去準備吧。”她轉(zhuǎn)身,神色已恢復(fù)平靜,“陛下快來了。”
“是。”
夜幕降臨,翊坤宮燈火通明。
沈莞站在殿門前,望著宮道方向。
心中既有期待,也有不安。
但更多的,是一種塵埃落定的坦然。
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便走下去。
無論前方是什么。
遠處,皇帝的儀仗,正緩緩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