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時節,護國寺的鐘聲在細雨中傳得格外悠遠。柔嘉郡主拈香跪在佛前,閉目良久,才在侍女攙扶下起身。
“世子妃,雨大了,可要在寺中歇歇腳?”老住持合十問道。
柔嘉望向寺門外迷蒙的雨簾,輕聲道:“不了,還要進宮向太后請安。勞煩大師安排車駕?!?/p>
馬車駛向宮城的路上,柔嘉指尖冰涼。那支銀簪貼身藏著,仿佛烙鐵般燙人。
她想起昨夜寫下的字條,想起母親談及“大業”時眼中閃爍的光芒,想起父王密室中那些冰冷的兵器圖樣…
“世子妃,到了?!笔膛p聲提醒。
柔嘉深吸一口氣,扶著侍女的手下了馬車。宮門前早有軟轎等候,抬著她往慈寧宮去。
慈寧宮內,檀香裊裊。太后正與沈莞對坐弈棋,見她來了,笑著招手:“柔嘉來了?快過來坐,正念叨你呢。你母親可還安好?”
柔嘉斂衽行禮,眉眼溫順:“謝太后關懷,母親一切安好,只是也為國事憂心。今日特讓臣女進宮,向太后請安,愿太后鳳體康健?!?/p>
“好孩子?!碧笞屗谏韨?,細細端詳,“瘦了些??墒窃谘嗤醺〔粦T?”
“沒有的事?!比峒未鬼?,“只是…只是春日容易倦怠?!?/p>
沈莞落下一子,抬眼看了柔嘉一眼。這位郡主婚后的變化,她是看在眼里的。
從前那個嬌羞明媚的少女,如今眉宇間總籠著一層輕愁,待人接物愈發謹慎小心,如同驚弓之鳥。
三人說了會兒閑話,太后到底年紀大了,坐了半個時辰便有些倦意。蘇嬤嬤適時上前:“太后,該進藥了?!?/p>
太后頷首,對沈莞道:“阿愿,你陪柔嘉說說話,哀家去歇會兒?!?/p>
“是,姑母。”
待太后轉入內殿,殿內只剩沈莞、柔嘉及各自貼身侍女。沈莞吩咐云珠:“去把我前日得的廬山云霧沏一壺來,郡主愛喝這個?!?/p>
云珠會意,帶著柔嘉的侍女一同退下:“奴婢們去準備茶點。”
殿門輕掩,一時間殿內靜謐得能聽見香爐中炭火細微的噼啪聲。
柔嘉忽然站起身。
沈莞微怔:“郡主?”
下一刻,柔嘉竟直直跪了下去!
“郡主這是做什么?快起來!”沈莞急忙起身去扶。
柔嘉卻不肯起,她從袖中取出那支銀簪,雙手奉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榮宸郡主…不,阿愿姐姐…求您,幫我把這個…交給陛下?!?/p>
沈莞瞳孔驟縮,伸出的手頓在半空。她看著那支看似普通的銀簪,又看向柔嘉蒼白卻決絕的臉,心頭警鈴大作。
“郡主,你先起來說話?!彼昧θv扶,聲音也壓低,“這是什么?為何要我轉交陛下?”
柔嘉借力起身,卻仍緊緊握著簪子,指尖發白:“這里面…有東西。是…是關于燕王府的?!彼а?,眼中已盈滿淚水,卻倔強地不讓它落下,“阿愿姐姐,我知道這很唐突,很危險…可我實在沒有辦法了。母親她…她一時糊涂,被燕王蠱惑,正在做一件萬劫不復的事。我是女兒,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往火坑里跳…”
沈莞心頭狂跳。燕王府!果然…
她迅速掃視四周,確認無人,才握住柔嘉冰涼的手,低聲道:“郡主,你可知道你在說什么?若此事涉及…涉及謀逆,那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我知道?!比峒螠I水終于滑落,“正因知道,才不能坐視不理。阿愿姐姐,我不求別的,只求…只求陛下若將來清算時,能看在我今日通風報信的份上,饒我母親一命。她…她畢竟是大齊長公主,是先帝親妹啊…”
沈莞看著她淚眼婆娑的模樣,心中復雜難言。榮安長公主野心勃勃,她早有耳聞??扇峒巍@個夾在父母與君王之間的少女,該是何等煎熬,才做出這等大義滅親之舉?
“郡主,”沈莞接過那支沉甸甸的銀簪,鄭重道,“東西我可以替你轉交,你的意愿我也會如實稟告陛下。但陛下如何決斷,非我能左右。你…可想清楚了?一旦交出此物,便再無回頭路?!?/p>
柔嘉慘然一笑:“從我發現那些地圖標記時,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阿愿姐姐,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她退后一步,斂衽深深一禮,然后迅速擦干眼淚,整理儀容:“我不能久留,以免引人懷疑。阿愿姐姐,保重?!?/p>
說罷,她轉身走向殿門,腳步有些踉蹌,背脊卻挺得筆直。
沈莞握緊銀簪,看著柔嘉離去的背影消失在雨簾中,久久未動。
“郡主?”云珠端著茶盤進來,見沈莞神色凝重地站著,詫異道,“柔嘉郡主呢?”
“走了?!鄙蜉富剡^神,將銀簪小心收入袖中,“云珠,備轎,我要去見趙公公?!?/p>
“現在?可是外面雨大…”
“現在。”沈莞語氣堅決,“立刻?!?/p>
乾清宮外,趙德勝剛從內殿出來,便見一個小太監匆匆跑來:“趙公公,榮宸郡主求見,說有要事稟報陛下?!?/p>
趙德勝一愣。榮宸郡主主動來乾清宮?這可是頭一遭。他不敢怠慢,忙進去稟報。
蕭徹正在批閱南疆軍報,聞言筆尖一頓:“讓她進來?!?/p>
片刻后,沈莞跟著趙德勝入內。她今日穿著藕荷色宮裝,發髻微濕,顯然來得匆忙。見到蕭徹,她依禮下拜:“臣女參見陛下?!?/p>
“免禮。”蕭徹放下朱筆,目光落在她微濕的肩頭,“雨大,怎么這時候過來?可是太后那里有事?”
沈莞起身,卻未坐,而是看了一眼趙德勝。
蕭徹會意,對趙德勝道:“你們都退下,殿外守著,不許任何人靠近。”
“遵旨?!?/p>
殿門合上,偌大的西暖閣只剩二人。沈莞深吸一口氣,忽然屈膝又要跪。
“阿愿!”蕭徹起身,幾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到底何事?不必行此大禮?!?/p>
他的手掌溫熱有力,隔著衣袖傳來溫度。沈莞抬眼,對上他深邃的眼眸,心頭稍定,低聲道:“陛下,柔嘉郡主方才在慈寧宮,私下給了臣女一樣東西,托臣女務必轉交陛下。”
她從袖中取出銀簪,雙手奉上:“郡主說…這里面有關于燕王府的重要情報。她還求臣女轉告陛下…若將來事發,懇請陛下…饒榮安長公主一命?!?/p>
蕭徹神色驟然凝重。他接過銀簪,入手微沉。仔細端詳,發現簪頭處有極細微的接縫。
“她可還說了什么?”
“郡主說,長公主是一時糊涂,被燕王蠱惑,做下錯事。她身為女兒,不能眼看母親越陷越深…”沈莞頓了頓,“臣女觀郡主神色,似已下定極大決心,且…極為恐懼?!?/p>
蕭徹捏著銀簪,指尖在接縫處摩挲。良久,他沉聲道:“朕知道了。此事你處理得很好。”
他走回御案后,從抽屜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金鑰,輕輕插入簪頭接縫處,微微一轉。
“咔噠”一聲輕響,簪身中段竟旋開了,露出中空的管腔。一卷極細的紙卷塞在其中。
蕭徹用鑷子小心取出紙卷,在案上緩緩展開。
燭火跳動,映照著他愈發冷峻的側臉。沈莞屏息站在一旁,看著皇帝的臉色從凝重轉為冰寒,眼中似有風暴醞釀。
紙卷上的字很小,卻清晰。那朵凋零的嘉蘭圖案,更添幾分凄艷。
許久,蕭徹將紙卷重新卷起,收入一個錦囊中。他抬眼看向沈莞,聲音已恢復平靜:“今日之事,不可對任何人提起,包括太后。”
“臣女明白?!鄙蜉复故?。
“你回去吧?!笔拸仡D了頓,語氣稍緩,“路上小心。趙德勝會安排人護送你?!?/p>
“謝陛下?!?/p>
沈莞退下后,蕭徹獨自站在御案前,錦囊在掌心攥緊。
“玄梟?!?/p>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現在殿角,單膝跪地:“陛下?!?/p>
蕭徹將錦囊拋給他:“立即核實上面所說的一切:燕王府與洛城、臨漳、武關三處的聯絡;府中暗庫的兵器往來賬冊;還有,查清榮安長公主與南方陸氏最近三個月的所有接觸?!?/p>
“遵旨?!焙谟敖舆^錦囊,瞬間消失。
蕭徹坐回龍椅,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燭火將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墻壁上,拉得很長。
趙德勝悄聲進來,為他換了盞熱茶,小心翼翼道:“陛下,榮宸郡主已安全送回慈寧宮了?!?/p>
“嗯?!笔拸囟似鸩璞K,卻不飲,只看著茶湯中沉浮的葉片,“趙德勝,你說…柔嘉郡主,是個怎樣的人?”
趙德勝一愣,斟酌著道:“回陛下,柔嘉郡主素來溫婉柔順,在京中貴女中口碑甚好。嫁入燕王府后…似沉寂了許多?!?/p>
“溫婉柔順…”蕭蕭徹輕笑一聲,那笑意卻未達眼底,“能在父母眼皮底下發現密謀,還能冒險傳遞消息,這份膽識心機,豈是‘溫婉柔順’四字可概括?”
趙德勝心頭一凜,低聲道:“陛下說的是。是老奴淺見了?!?/p>
“朕不是怪你?!笔拸胤畔虏璞K,“只是感慨,這深宮高門之中,人人都戴著面具??此谱钊崛鯚o害的,或許才是最清醒剛烈的。”
他想起柔嘉那張總是低眉順目的臉,
這個女子,在父母與君王之間,選擇了后者。不是出于忠君愛國的宏大敘事,而僅僅是為了救母親一命。
何其矛盾,何其…悲涼。
“陛下,”趙德勝遲疑道,“若柔嘉郡主所言屬實…燕王與長公主恐怕已謀劃多時。南疆戰事一起,朝廷兵力錢糧吃緊,正是他們起事的好時機?!?/p>
“朕知道?!笔拸匮壑泻庖婚W,“所以,必須搶在他們動手之前,拿到確鑿證據,一舉鏟除。”
他鋪開一張京城布防圖,指尖點在上面:“傳令九門提督,即日起京城戒嚴,進出人員嚴加盤查。命京營加強巡邏,特別是燕王府周邊。還有…”
他沉吟片刻:“暗中派人保護柔嘉郡主。她既已遞出消息,難保不會露出破綻。在朕收網之前,不能讓她出事?!?/p>
“老奴明白?!?/p>
三日后,玄梟帶回消息。
“陛下,核實完畢。”黑影跪在殿中,聲音平板無波,“柔嘉郡主所言基本屬實。燕王府與洛城守將、臨漳糧道官、武關駐軍副將均有秘密聯絡,信物為半枚燕形玉佩。府中暗庫確有大量兵器鎧甲,賬冊藏在書房密室暗格,記錄近三個月從南方陸氏暗中運入的兵械數量,足以裝備五千人。”
“榮安長公主方面,她以‘為南方水患募捐’為名,與陸氏頻繁書信往來。實際陸氏已暗中籌措糧草三十萬石,銀兩八十萬兩,分散儲存在江南三處隱秘倉庫。只待燕王信號,便可起運?!?/p>
蕭徹靜靜聽著,面上無波無瀾,唯有眼中寒意愈盛。
五千裝備精良的私兵,三十萬石糧草,八十萬兩白銀…好一個燕王,好一個長公主!這是要將大齊江山,生生撕下一塊來!
“證據都拿到了?”
“是。密室賬冊已謄抄,原件未動以免打草驚蛇。聯絡信物已仿制,真品仍在燕王手中。南方倉庫位置、守衛情況均已探明?!?/p>
“很好。”蕭徹緩緩起身,走到窗前。暮春的夕陽將天際染成血色,“繼續監視,不要驚動他們?!?/p>
“遵命?!?/p>
玄梟退下后,蕭徹獨自站在夕陽余暉中,久久未動。
趙德勝捧著奏折進來,見他如此,輕聲喚道:“陛下…”
“趙德勝,”蕭徹忽然開口,聲音有些飄忽,“你說,權力…真的能讓人瘋魔至此嗎?”
趙德勝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蕭徹也不需要他回答。他轉過身,臉上已恢復帝王應有的冷峻與威嚴:“擬旨。命鎮北侯周穆加強北境邊防,謹防異動。命江南總督暗中控制陸氏那三處倉庫,但先不要抓人。命影衛繼續收集證據,務必做到人贓并獲,鐵證如山?!?/p>
“還有,”他頓了頓,“告訴榮宸郡主,柔嘉所求之事…朕記下了?!?/p>
趙德勝躬身:“老奴這就去辦。”
夜色漸深,乾清宮的燈火亮至天明。
而此刻的燕王府,卻是一片“祥和”。
花廳內,榮安長公主正與幾位貴婦品茶閑談,笑聲晏晏。柔嘉安靜地坐在下首,為眾人斟茶,眉眼溫順。
慕容桀則在書房與幾位“門客”議事,門客中,赫然有洛城、臨漳來的“商賈”。
慕容宸從演武場回來,一身汗濕。經過花廳時,他停下腳步,看著廳內來做客的長公主談笑風生的模樣,又看了眼垂首斟茶的柔嘉,眼中閃過復雜神色。
這個妻子,婚后一直淡淡的,順從卻疏離。他起初厭惡這樁婚姻,厭惡她的存在提醒著自己的失敗與屈辱。
可時日久了,又覺得她像一潭靜水,看似清澈見底,實則深不可測。
“世子。”柔嘉抬眼看到他,起身行禮,姿態無可挑剔。
慕容宸點點頭,沒說什么,轉身走了。
看著眼前的男人,柔嘉再也起不來什么心思了。
她不知道那支銀簪是否已到皇帝手中,不知道皇帝會如何處置,更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將走向何方。
她只知,從交出簪子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踏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要么,助皇帝鏟除叛逆,換母親一線生機;要么…與這滿府之人,一同沉淪。
夜深人靜時,柔嘉獨自坐在窗前,望著天際殘月。
她想起小時候,母親抱著她看桃花,那時母親的笑容真切溫暖,會輕輕哼著江南小調哄她入睡。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是先帝駕崩后?還是蕭徹登基后?
權力如醇酒,飲之欲罷不能。母親沉醉其中,越陷越深,如今已到了懸崖邊緣。
而她這個女兒,能做的,竟只有親手將母親可能推下懸崖的證據,交給那個可能會處決母親的人。
何其諷刺。
柔嘉將臉埋入掌心,淚水無聲滑落。
對不起,母親。
但我真的…不能眼睜睜看著您萬劫不復。
同一輪月下,慈寧宮偏殿,沈莞也未能入眠。
她躺在床上,手中握著一枚羊脂玉佩——那是父親留下的遺物。玉質溫潤,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今日之事,在她心中掀起驚濤駭浪。柔嘉的決絕,皇帝的凝重,還有那支藏著驚天秘密的銀簪…
這京城,這宮廷,看似繁華平靜,實則危機四伏。而她,似乎正被卷入越來越深的漩渦。
“郡主,您還沒睡嗎?”外間傳來云珠輕聲詢問。
“就睡了?!鄙蜉笇⒂衽遒N在心口,閉上眼。
腦海中卻浮現阿兄扶住她時,那雙深邃眼眸中的關切與凝重。
他肩上的擔子,太重了。南北烽煙,朝堂暗涌,如今又添燕王謀逆…
沈莞輾轉反側,直至天邊泛起魚肚白,才朦朧睡去。
翌日清晨,江州。
陸野墨站在新筑成的堤壩上,望著腳下已退去大半的江水,長長舒了口氣。
經過月余奮戰,主要堤壩已基本修復,災民安置步入正軌,疫情也得到控制。劉澤興正在安排第一批災民返鄉,恢復生產。
“陸大人!”一個年輕吏員興奮地跑來,“朝廷嘉獎的旨意到了!陛下褒獎咱們賑災有功,所有參與官員吏員皆有賞賜!您和劉大人還被特許‘密折直奏’之權!”
陸野墨接過旨意細看,清俊的臉上浮現淡淡笑意。但笑意很快隱去,他看向北方,眼中閃過憂慮。
南疆戰事,不知如何了。
還有…京城。
“陸大人?”吏員見他出神,輕聲喚道。
陸野墨回過神,收斂心緒:“繼續做事吧。堤壩雖成,但后續加固、巡查不能松懈。另外,統計返鄉災民所需種子、農具,擬個章程,我向朝廷請示撥發?!?/p>
“是!”
陸野墨轉身望向北方天際,春風拂過他沾滿塵土的青衫。
前路漫漫,但他心中那簇為生民立命、為江山盡責的火苗,卻愈燒愈旺。
無論京城如何風云變幻,無論前途多少艱難,他既已踏上這條路,便當無愧于心,砥礪前行。
而萬里之外,南疆蒼梧城外,周宴銀甲浴血,手中長槍直指城下黑壓壓的姜國大軍。
身旁,沈錚一刀斬落一名敵將,血濺三尺。
“援軍何時能到?!”周宴嘶聲問道。
“最快還要三日!”副將吼道,“將軍,咱們撐得住嗎?”
周宴抹了把臉上的血污,眼中戰意熊熊:“撐不住也得撐!身后是蒼梧城數萬百姓,是南疆門戶!沈錚!”
“末將在!”
“帶五百敢死隊,隨我沖陣!撕開一個口子!”
“遵命!”
戰鼓擂響,殺聲震天。
南北烽煙,在這一刻,燃燒至最烈。
而這場席卷大齊江山的狂風暴雨,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