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錦軒內,沈莞卸下了外出避暑的行裝,由云珠和玉盞伺候著換了一身家常的鵝黃色軟羅襦裙,未施粉黛,更顯得肌膚瑩潤,眉眼清澈。
“姑娘,您……心里若是不痛快,可千萬別憋著?!痹浦橐贿厼樗崂碇缙偾嘟z,一邊小心翼翼地說道,眼里滿是擔憂。
周世子與武安侯女賜婚的消息早已傳遍六宮,她們都以為自家姑娘定然傷心欲絕。
玉盞也連忙附和:“是啊姑娘,那周世子……是他沒福氣!您可千萬保重自己?!?/p>
沈莞對著菱花鏡,看著鏡中兩個丫鬟緊張的神情,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眉眼彎彎,宛若新月,哪里有一絲一毫傷心的影子?“你們兩個小丫頭,胡思亂想些什么呢?我為何要不痛快?”
她站起身,輕盈地轉了個圈,裙擺漾開柔和的弧度,語氣輕松甚至帶著幾分釋然:“周世子心有所屬,強求來的姻緣有何趣味?難不成,你們覺得我沈莞,離了他周宴,就尋不到更好的夫婿了?”
她眨了眨眼,帶著幾分狡黠與自信,“況且,我如今可是有‘阿兄’撐腰的人,誰敢小瞧了我去?”
她這話半是玩笑半是真心。
經過清漪園一事,她是真的將那位心思深沉的帝王當成了可以短暫倚靠的“阿兄”,盡管這重關系如同走在懸崖邊的絲線上,需要萬分小心,但至少,在這深宮之中,她并非全然孤立無援。
至于周宴……初聞消息時確有一絲悵然,但那更多的是對理想中“安穩富貴”藍圖破滅的短暫失落,而非對周宴其人有多么深刻的感情。
她沈阿愿,向來清醒,也向來懂得向前看。
“走,”她興致勃勃地拉起兩個還在發愣的丫鬟,“御花園里的桂花該開了,咱們去瞧瞧,聞聞香氣,也沾沾這秋日的喜氣!”
她這般豁達通透,倒讓云珠玉盞面面相覷,隨即也放下心來,臉上重新露出了笑容。她們家姑娘,果然是與眾不同的。
秋日的御花園,別有一番風致。天高云淡,陽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變得溫煦明亮。楓葉初染緋紅,銀杏漸泛金黃,與依舊蒼翠的松柏交織成一幅濃墨重彩的畫卷。
最惹人愛的確是那幾株高大的金桂銀桂,繁密的小花簇擁在枝葉間,香氣并不濃烈逼人,而是絲絲縷縷,隨風飄散,沁人心脾。
沈徜徉在桂花樹下,微微仰頭,閉著眼深吸一口氣,任由那甜香盈滿胸臆,唇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滿足而愜意的笑容。
陽光透過枝葉縫隙,在她白皙的臉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長而密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在眼下留下淡淡的陰影。
她隨手折了一小枝開得正盛的金桂,拿在手中把玩,姿態閑適,神情愉悅,與這秋光瀲滟的園景渾然一體,美得像一幅精心繪制的仕女圖。
她并不知道,不遠處的假山石后,一場關于她的、不堪的議論正在進行。
兩個穿著低等宮女服飾的丫頭,正躲在假山背陰處偷懶嚼舌根,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園子里,卻隱隱約約能飄出些許。
“……聽說了嗎?綴錦軒那位,巴巴地跟著太后去避暑,原以為是攀上了高枝兒,結果呢?煮熟的鴨子飛了!”一個聲音帶著明顯的幸災樂禍。
另一個接口,語氣更加刻?。骸翱刹皇锹铮℃偙焙钍雷佣嗪玫娜思遥犝f陛下和太后原本都屬意她的,結果人家周世子寧愿挨板子也要娶武安侯家的小姐!可見是看不上她這個孤女!空長了一副好模樣有什么用?還不是沒福氣……”
“就是,還以為能一步登天呢,這下可成了滿宮的笑話了……”
這些話語斷斷續續,如同毒蛇的信子,試圖玷污這秋日的美好。
假山另一側,更隱蔽的曲徑通幽處,蕭徹正負手而立,聽著趙德勝低聲稟報前朝幾件瑣事。
他本是信步走來,想看看秋色,疏散一下批閱奏折后的疲乏,卻不料聽到了這般污言穢語。
那些話語清晰地傳入耳中,蕭徹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周身的氣息變得冰冷刺骨,連身旁的趙德勝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稟報的聲音戛然而止。
蕭徹的目光越過假山石的縫隙,恰好能看到那個站在桂花樹下,對此一無所知,依舊笑得明媚嬌憨的少女。
她指尖捻著那枝金桂,眉眼彎彎,仿佛擁有了全世界的快樂。與他此刻心中涌起的暴戾怒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薄唇緊抿,下顎線繃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他甚至沒有回頭,只從喉間逸出一聲極冷、極低的命令:“趙德勝?!?/p>
“老奴在?!壁w德勝心頭一凜,腰彎得更低。
“處理掉?!比齻€字,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卻帶著決定生死的帝王威壓,“朕不想再聽到任何污言穢語,臟了這御花園,也……臟了她的耳朵。”那個“她”字,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維護。
“是,老奴明白。”趙德勝立刻應聲,心中已是雪亮。他不動聲色地朝身后跟著的小太監高順使了個極其隱晦的眼色。高順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徒弟,最是機靈通透,當即微微頷首,悄無聲息地退后幾步,轉身便朝著假山那側繞去。
不過片刻,那邊嚼舌根的聲音便戛然而止,只剩下幾聲短促驚慌的低呼,隨即徹底安靜下來,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蕭徹甚至沒有去關注處理的結果,他的目光,始終落在那個桂花樹下的身影上。
他看到沈莞似乎聽到了些許動靜,有些疑惑地側頭朝假山方向望了望,但并未深究,很快又被一只翩躚的蝴蝶吸引了注意力,提著裙擺,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般,輕巧地追了兩步,那鵝黃色的身影在秋光樹影間靈動跳躍,仿佛一幅鮮活生動的畫卷。
他心中的暴戾因這美好的畫面而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復雜難言的情緒。
她似乎……真的不難過。
是因為心思單純,尚未深知情愛之苦?
還是因為……如她佛前所言,本就沒對周宴投入多少真心,所求的,不過是那些“條件”?
無論是哪一種,都讓他覺得……很好。
他抬步,從假山后轉出,沿著鋪著鵝卵石的小徑,不疾不徐地朝她走去。
玄色的龍袍在秋日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帶著不容忽視的威儀。
沈莞正低頭嗅著手中的桂花,忽然感覺一片陰影籠罩下來,伴隨著一股清冽的、帶著龍涎香氣息的壓迫感。
她愕然抬頭,便撞入了一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
“陛……”她下意識地便要行禮,那句“陛下萬歲”尚未出口,卻見蕭徹微微抬手制止了她。
他目光落在她因奔跑而微微泛紅的臉頰上,落在她手中那枝金桂上,最后定格在她那雙清澈見底、帶著一絲驚訝卻并無惶恐的眸子里。
他的聲音比平日似乎緩和了些許,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試圖收斂威壓的溫和:“不必如此多禮。”
沈莞眨了眨眼,從善如流。
她想起清漪園他讓她喚“阿兄”的話,又見此刻他神色雖依舊冷峻,但目光似乎并不懾人,便揚起一個明媚又帶著幾分親近依賴的笑容,嗓音嬌軟,如同此刻拂過桂花的微風:“阿兄,你怎么也來園子里了?是政務忙完了,出來散心嗎?”
這一聲“阿兄”,清脆,自然,帶著全然的信任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嬌憨,如同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蕭徹看似平靜無波的心湖里,驟然漾開了一圈圈清晰的漣漪。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一種陌生的、酥麻的悸動感,以心臟為中心,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登基兩載,聽慣了“陛下”、“萬歲”、“主子”,早已習慣了身份的鴻溝與臣民的敬畏。
還是第一次,有人用如此親近、甚至帶著點家常意味的稱呼喚他,而這個人,還是他心中悄然圈定,意圖納入羽翼之下的人。
他喉結微動,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淡淡“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她后面的問題。
目光依舊停留在她臉上,仿佛想從她這聲自然的“阿兄”里,分辨出幾分真,幾分假,幾分是她玲瓏心思的應對,幾分是……她毫無防備的親近。
“這桂花香得很好,”他似乎是為了掩飾那瞬間的失態,將話題引開,目光轉向她手中的花枝,“你喜歡?”
“喜歡呀!”沈莞用力點頭,將花枝舉到他面前,笑靨如花,“阿兄你聞聞,是不是很甜?不像有些花香那么膩人,是清甜清甜的,聞著心情都好啦!”她毫不設防地分享著自己的喜悅,仿佛真的將他當成了可以分享細微美好事物的兄長。
蕭徹看著她遞到面前的花枝,那細小金黃的花朵簇擁著,香氣愈發清晰。
他其實對花香并無特殊喜好,但此刻,看著她亮晶晶的、期待他認同的眼眸,他鬼使神差地微微傾身,靠近那花枝,輕輕嗅了一下。
“嗯。”他直起身,給出了一個字的評價,算是認可。
僅僅如此,沈莞便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肯定,笑得更加開心,眼波流轉間,嬌媚渾然天成:“我就知道阿兄也會喜歡!”她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么,歪著頭看他,帶著幾分俏皮的試探,“阿兄政務繁忙,定然很少有空閑來賞玩這些花花草草吧?今日既然遇上了,不若一同走走?前面那幾株楓樹顏色正好呢!”
她發出邀請,自然得仿佛只是妹妹在邀請兄長散步。
蕭徹看著她靈動的模樣,聽著她軟語邀請,那聲“阿兄”帶來的悸動尚未完全平息,新的波瀾又起。
他發現自己很難拒絕這樣的她。
拒絕這秋光,拒絕這香氣,更拒絕……這片刻的、帶著虛假兄妹名義的親近。
“好。”他聽見自己這樣回答。
聲音依舊平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簡單的允諾背后,是他向來堅固的心防,正被這嬌俏的“阿妹”,以一種他未曾預料的方式,悄然撬開了一絲縫隙。
趙德勝遠遠跟在后面,看著前方那一玄一黃兩道身影,一高大冷峻,一嬌小明媚,并肩走在落滿秋葉的小徑上,竟有種奇異的和諧。
他心中暗暗咂舌,這位沈姑娘,了不得啊!一聲“阿兄”,竟比萬千奏折更能牽動陛下的心神。
秋風拂過,帶來更濃郁的桂花香氣,也吹動了沈莞頰邊的碎發,和她手中那枝金桂的花瓣。
蕭徹的目光掠過她飛揚的發絲,掠過她含笑側臉,最終落在前方那片漸染秋色的楓林上。
御花園的景色,似乎從未像今日這般,鮮明而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