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微回到丞相府,踏入自己的漱玉軒,屏退了丫鬟,獨自坐在窗邊。
她并未立刻卸下釵環,指尖輕輕撫過腕上一只成色極佳的翡翠鐲子,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翹起一個清淺的弧度。
今日醉仙樓下的那場“巧遇”,自然是她精心安排的。那賣藕粉的老嫗,早已被她的人打點過。
她要的,從來不是那點虛名,而是要將“李知微”這個名字,連同她“善良”、“深明大義”的形象,一次次烙印在可能看見的人心里——尤其是,那位偶爾會微服出宮的帝王心里。
她深知,要得到蕭徹那樣深沉冷硬的心,急不得,也強求不得。唯有像春雨潤物,一點點滲透,一次次加深印象,讓他習慣她的存在,認可她的“品性”,才能在將來某個關鍵的時刻,占據先機。
今日,他應該看見了吧?即便未曾露面,以趙德勝那老狐貍的耳目,此事也定會傳入他耳中。
這就夠了。她有的是耐心。
與此同時,乾清宮東暖閣內,棋枰之上,黑白子交錯,殺機隱現。
蕭徹執黑,武安侯王安執白。王安年近五十,面容剛毅,眼神銳利,雖穿著侯爵常服,但眉宇間那股屬于沙場老將的肅殺之氣猶存。他此刻正凝神盯著棋盤,額角卻隱隱見汗。
蕭徹落下一子,姿態閑適,仿佛只是尋常手談。
他端起手邊的茶盞,吹了吹浮沫,狀似無意地開口:“朕前兩日去清漪園探望母后,母后精神甚好。她身邊那個侄女,沈家阿愿,性子活潑,很得母后歡心?!?/p>
王安指間夾著一枚白子,正準備落下,聞言動作微不可察地一頓,抬眼飛快地覷了一下皇帝神色,口中恭敬應和:“太后娘娘鳳體安康,乃萬民之福。沈姑娘孝心可嘉,臣亦有耳聞?!?/p>
蕭徹仿佛沒看到他細微的停頓,繼續淡淡道:“母后年紀大了,就喜歡看著小輩們熱鬧。她似乎……對鎮北侯世子周宴,頗為欣賞。覺得他英武爽直,是個可造之材。”他話語平和,甚至帶著一絲閑聊的隨意。
然而,聽在王安耳中,卻不啻于一道驚雷!
太后欣賞周宴?為何突然在他面前提及?周宴是年輕才俊不假,但太后深居簡出,為何獨獨“欣賞”他?再聯想到太后那位正值婚齡、備受寵愛的侄女沈莞……
武安侯是什么人?在朝堂和軍中沉浮數十載,早已練就了七竅玲瓏心。
只一瞬間,他便將這幾句看似無關的話串聯起來——太后這是瞧上周宴了,想為自家侄女撮合!
這個認知讓他心頭猛地一沉,如同壓上了一塊巨石。
指間那枚白子,竟覺得有千斤重,遲遲無法落下。
他的女兒,寧蘇……別人不知,他這個做父親的卻最清楚。
女兒看著溫婉嫻靜,與世無爭,實則內里極有主意,心思也細。
她從小就與周宴相識,那份藏在心底的情愫,或許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但他這做父親的,如何看不出來?
女兒房中那偶爾臨摹的、帶著北境風骨的畫作,那聽聞周宴回京消息時瞬間亮起又迅速掩飾的眼神……
可周宴那小子呢?他是什么意思?他可知寧蘇的心意?
若是太后有意撮合他與沈家女,以周宴那跳脫又不失精明的性子,是會順從太后之意,還是……會念及與寧蘇的舊情?
心思紛亂如麻,棋盤上的局勢在他眼中也變得模糊起來。他勉強落下一子,卻是一步顯而易見的錯著。
蕭徹仿佛未曾察覺,從容落子,吃掉了他一片白子。
接下來的對弈,王安幾乎潰不成軍。他引以為傲的定力和棋藝,在皇帝那幾句輕描淡寫的話語和心中對女兒的擔憂面前,土崩瓦解。不過半個時辰,竟連輸三局。
“武安侯今日,似乎心不在焉?!笔拸胤畔伦詈笠幻稕Q定勝局的棋子,抬眸看向額間冷汗涔涔的王安,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王安連忙起身,躬身請罪:“陛下棋藝精湛,微臣……微臣佩服。是微臣年老遲鈍,擾了陛下雅興,請陛下恕罪。”他心中已是翻江倒海,太后若真開了口,陛下又親自暗示,這樁婚事,周宴如何能拒?他的寧蘇該怎么辦?
蕭徹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無妨,棋局如戰局,瞬息萬變,心神不定,便是滿盤皆輸。愛卿鎮守邊關,當深諳此理?!彼捴杏性?,目光深邃地看著王安。
王安心頭一凜,連忙稱是,后背卻已被冷汗浸濕。
侍立在一旁的趙德勝,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腦袋深深地低了下去,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縫里。
他伺候陛下多年,對這位主子的心思揣摩得**不離十。
陛下今日召武安侯下棋,特意提起太后欣賞周宴,這哪里是閑聊?分明是借力打虎!
陛下這是看出了周宴世子對武安侯千金的那點心思,又不愿或者說不能明著阻止太后撮合周宴與沈姑娘,便索性將這把火引到武安侯身上。
武安侯是出了名的疼女兒,為了女兒的幸福,他定然會想方設法,趁太后遠在清漪園、尚未正式開口指婚之前,搶先一步,把周宴和他女兒王寧蘇的婚事定下來!
這招“暗渡陳倉”,既全了武安侯愛女之心,又無形中替陛下掃清了周宴這個“障礙”,還不用陛下親自出面與太后意愿相左……當真是一石三鳥,高明至極!
趙德勝只覺得頭皮發麻,陛下這心思,是越來越深不可測了。
他偷偷抬眼,覷了一眼面色平靜、正在收拾棋子的陛下,又飛快地低下頭去。
武安侯王安魂不守舍地告退離去后,蕭徹獨自坐在棋枰前,指尖拈起一枚溫潤的黑子,在指間緩緩轉動。
眼眸深處,是一片沉靜的、掌控一切的幽光。
周宴……青梅竹馬?
他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這盤棋,才剛剛開始。而那個嬌俏靈動,喚他“阿兄”的人,只能是他棋盤上,最至關重要、也絕不容他人覬覦的那顆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