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的書房內(nèi),氣氛比往日更顯凝滯。熏香無聲繚繞,卻驅(qū)不散那股無形的低氣壓。
蕭徹端坐于御案之后,目光落在垂手侍立的周宴身上,那眼神深沉難辨,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審視。
他并未立刻談及所謂的“軍務(wù)”,反而狀似隨意地問道:“周宴,你年歲也不小了,鎮(zhèn)北侯遠在邊關(guān),想必也掛心你的終身大事。此次回京,可有意向?”
周宴聞言,臉上又露出那慣有的、帶著幾分痞氣的爽朗笑容,渾不在意地答道:“回陛下,家父來信確實提過幾句。不過臣覺得,此事不急。滿京城的貴女,各有千秋,臣總得好好挑挑,尋個真正稱心如意的才是。”
他頓了頓,眼中閃著光,補充道,“起碼得是貌美如花,看著賞心悅目,性子嘛,也要通透伶俐些,不能是那等木頭美人或是心思深沉的。總之,得合眼緣,對脾氣!”
他這話說得坦蕩,甚至帶著幾分少年人的意氣與挑剔,卻字字句句都像針一樣,扎在了蕭徹的心上。
貌美如花,通透伶俐,合眼緣,對脾氣……這些詞,仿佛都是為那個剛剛在慈寧宮驚鴻一瞥的人兒量身定做。
蕭徹握著奏折邊緣的指節(jié)微微泛白,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只淡淡地哼了一聲,語氣帶著帝王的威儀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大丈夫立于世,當(dāng)以建功立業(yè)為先。邊關(guān)未寧,北狄虎視眈眈,你身為鎮(zhèn)北侯世子,更當(dāng)時刻謹記職責(zé),兒女情長,暫且放后。”
他這話說得冠冕堂皇,是君王對臣子的期許,也是兄長對好友的告誡。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其中夾雜了多少私心。
周宴雖覺得陛下今日話題轉(zhuǎn)得有些生硬,語氣也比平日嚴厲,但并未多想,只當(dāng)是陛下關(guān)心邊務(wù),對自己寄予厚望,便收斂了笑容,正色道:“陛下教訓(xùn)的是,臣定當(dāng)謹記,以國事為重!”
蕭徹看著他這副渾然不覺的模樣,胸中那股郁氣非但未散,反而更添了幾分煩悶。
他強行將腦海中那張嬌顏揮去,將話題引向了北境的布防與軍械補給等具體事務(wù)上。
只是議事的過程中,他的目光總會不經(jīng)意地掠過周宴那張神采飛揚的臉,心底那個聲音又在隱隱作祟,他真的只是出于兄長對妹妹的關(guān)心,才會如此介意周宴的態(tài)度嗎?還是……
他不愿深想,也不愿承認那呼之欲出的答案。他是帝王,理智當(dāng)凌駕于一切私情之上。他將那絲異樣的情緒強行按捺下去,歸于對母后囑托的重視,以及對表妹未來幸福的合理關(guān)切。
慈寧宮內(nèi),氣氛卻是輕松而愉悅的。
待蕭徹與周宴離開后,太后便拉著沈莞的手,臉上是掩不住的滿意笑容:“阿愿,你覺得周世子如何?”
沈莞微微垂首,頰邊飛起兩抹恰到好處的紅霞,帶著少女的羞赧,聲音細若蚊蚋:“姑母……您怎么突然問這個……”
太后見她這般情態(tài),心中更是有數(shù),笑著拍了拍她的手:“在姑母面前還害什么羞?周宴這孩子,是哀家看著長大的,雖說性子跳脫了些,但心地純良,文武雙全。鎮(zhèn)北侯府門第清貴,最關(guān)鍵的是,府里沒有那些烏七八糟的人和事,他父親常年駐守邊關(guān),你若是……咳,往后府里就是你當(dāng)家做主,再清凈不過了。”
太后的話語里充滿了暗示與期許。周宴的條件,確實完美地規(guī)避了沈莞最在意的那些問題,復(fù)雜的婆媳關(guān)系、糾纏的妾室通房。
沈莞聽著,心中亦是微動。
她回想起周宴那英挺的眉眼,爽朗的笑容,坦蕩的目光,以及他身上那股不同于京城紈绔的勃勃生氣。
確實……是個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好感的兒郎。而且,他符合她幾乎所有的“硬性要求”。
她抬起眼簾,眸中水光瀲滟,帶著一絲期待與不確定:“周世子……自然是極好的。只是……他終究是要回邊關(guān)的,那里……”那里苦寒,且危險。
太后明白她的顧慮,安慰道:“傻孩子,他是世子,將來要繼承爵位,總不能一輩子待在邊關(guān)。如今陛下勵精圖治,邊境總有安寧的一日。即便短期內(nèi)需回去,以鎮(zhèn)北侯府的根基,也不會讓你吃苦。再者,”
太后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狡黠,“哀家瞧著,他對你印象頗佳。往后啊,哀家尋個機會,讓你們多接觸接觸,年輕人,處處便有感情了。”
沈莞臉上紅暈更甚,卻沒有反駁,只是輕輕“嗯”了一聲,默認了太后的安排。
她并非對周宴一見鐘情,但他的條件確實讓她看到了實現(xiàn)“安穩(wěn)富貴”愿望的極大可能。
她不排斥與他接觸,嘗試著去了解,去培養(yǎng)感情。這比被動地等待未知的、可能充滿算計的婚姻,要好得多。
回到自己的暖閣,屏退了丫鬟,沈莞獨自坐在窗邊。窗外夏意正濃,蟬鳴聲聲,卻奇異地沒有讓她感到煩躁。
她輕輕撫著腕上的玉鐲,思緒有些飄遠。周宴的出現(xiàn),像是一道陽光,穿透了她之前對于未來夫婿人選的迷霧,指出了一個清晰且極具誘惑力的方向。
家世、人品、能力、后院清凈……幾乎無可挑剔。唯一的變數(shù),便是邊關(guān)的風(fēng)險,以及……他們之間尚未產(chǎn)生的、名為愛情的東西。
但沈莞從來不是天真的、只追求風(fēng)花雪月的少女。
她深知,在這世間,尤其是高門聯(lián)姻中,能求得她所期盼的那些條件已屬萬幸。
感情,可以慢慢培養(yǎng)。
只要對方人品端方,懂得尊重,她有信心能夠經(jīng)營好一份相敬如賓、進而滋生情誼的婚姻。
想到太后那句“處處便有感情了”,她唇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心底也生出了幾分隱秘的期待。
或許,她真的可以擺脫宮廷的漩渦,擁有一份屬于自己的、簡單而富足的生活。
心情放松下來,連帶著宿醉帶來的最后一絲不適也消散了。
她起身,走到書案前,鋪開宣紙,研墨潤筆,開始臨摹一幅山水小品。
筆觸輕盈而專注,眉宇間是一片寧靜與安然。
她并不知道,在另一座宮殿里,有人正因為她這份剛剛萌芽的期待,而心緒不寧,陰郁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