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雨早已停了,空氣里彌漫著濕潤的泥土和草木氣息。老宅如一頭蟄伏的巨獸,靜靜臥在黑暗中,只有零星幾扇窗戶透出暖黃的光。
兒童房內,燈光調得很暗。蘇嶼吃了藥,又經過物理降溫,體溫暫時降到了38度左右,雖然還在發燒,但不再像之前那樣滾燙駭人。他沉沉地睡著,呼吸比之前平穩了些,只是小眉頭依舊微微蹙著,偶爾發出一點不舒服的囈語。
蘇晚不敢睡,也睡不著。她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里攥著一塊微涼的濕毛巾,時不時輕輕擦拭孩子汗濕的額頭和脖頸。李阿姨勸了幾次讓她去休息,她只是搖頭。此刻,守著生病的孩子,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讓她感到些許踏實的事情。
門外走廊,每隔一段時間,便有極輕的、訓練有素的腳步聲規律性地經過,那是加強巡邏的護衛。整個二樓,乃至整座老宅,都籠罩在一種外松內緊的高度戒備之中。
書房里,燈光徹夜未熄。
蕭燼面前的多塊屏幕上,信息流依舊在滾動。江宏遠承諾的部分“備份”目錄摘要已經傳來,內容觸目驚心,不僅坐實了江家當年在蕭家產業轉移、債務構陷中的關鍵角色,還隱約牽扯出幾位早已調離江城、如今位高權重的“保護傘”。這印證了蕭燼最初的判斷,當年的事,江家不過是臺前的打手。
然而,目錄中關于蘇晚的部分,卻語焉不詳,只提了一句“疑似與某境外人員有關聯,有影像記錄存疑”,并未提供具體內容。江宏遠的解釋是,這部分資料由江雨柔單獨保管,他手中只有目錄索引。
“老狐貍。”凌云冷聲道,“既想表‘誠意’換取喘息之機,又不敢把涉及少夫人的關鍵證據全交出來,怕徹底觸怒您,也怕那邊……反噬。”他指的是那個可能的境外勢力。
蕭燼盯著那句模糊的描述,眼神幽深。“江雨柔手里的‘影像記錄’……是什么?”他指尖輕叩桌面,“她五年前就盯上了蘇晚?”
“從時間點看,很可能是少夫人離開江城前后。江雨柔當時對您……執念頗深,又嫉恨少夫人,做出跟蹤偷拍的事情,并不意外。”凌云分析道,“只是,如果僅僅是嫉妒之下的齷齪手段,江雨柔不會把它當作‘最后的籌碼’。除非……她拍到了什么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比如,能證明那個神秘幫助者身份,或者能要挾少夫人的關鍵畫面。”
蕭燼沉默。這也是他的推斷。蘇晚對那段過往的恐懼和隱瞞,江雨柔手中的“影像”,南州的匿名匯款……這些碎片,正在拼湊出一個越來越清晰的輪廓:四年前蘇晚的離開和秘密產子,背后很可能有一股強大的、隱蔽的力量在推動或保護。這股力量是誰?目的何在?與蕭家的變故,又是否有聯系?
“江宏遠交出的這些,足夠讓江家萬劫不復了。”蕭燼緩緩開口,聲音冰冷,“告訴江宏遠,明天中午,我要看到剩下的東西,原件。如果他再耍花樣,或者江雨柔那邊出了任何‘意外’導致證據損毀……他知道后果。”
“是。”凌云應下,又道:“‘網刃’小組對那個公海云節點的攻擊遇到強力防火墻,對方的技術水平很高,且有反追蹤自毀程序。強行突破可能導致數據損毀。他們建議,最好能拿到完整的訪問密鑰。”
“密鑰在江雨柔手里。”蕭燼眼神微冷,“她不會輕易交出來。讓‘網刃’繼續嘗試溫和滲透,同時,準備B計劃。”
“B計劃?”
“如果江雨柔想用這個做交易,無論是想跟我談,還是想跟別人談,她最終都要接觸那個存儲節點。”蕭燼的目光落在另一塊屏幕上,那里顯示著江雨柔別墅周圍的實時熱感監控,兩個模糊的紅外身影潛伏在遠處樹林中,正是之前發現的那兩個“清道夫”。“盯死她。一旦她有動作,或者那些‘老鼠’有異動,立刻收網。人、密鑰、數據,我都要。”
“明白。”凌云眼中厲色一閃。這是要誘使江雨柔主動暴露存儲節點,或者截獲她與外界交易的過程。
“老宅外面那兩只‘老鼠’,摸清底細了嗎?”蕭燼問。
“還在外圍觀察,非常謹慎,沒有進一步靠近。反偵察能力很強,裝備精良,不像是普通雇傭兵。從行為模式看,更偏向于情報收集和前期偵查,似乎在評估我們的防御弱點和人員活動規律。”凌云皺眉,“暫時沒有發現他們與江雨柔或者已知勢力有直接通訊聯系。身份成謎。”
第三方?蕭燼眉頭微蹙。除了周氏可能的暗中窺探,還有誰會對老宅,或者說對他蕭燼的家事感興趣?是當年蕭家冤案的幕后黑手察覺到了他的深入調查?還是……與蘇晚背后那個神秘勢力有關?
疑云重重。
“加派一組‘暗哨’,反向滲透,摸清他們的落腳點和通訊鏈。必要時,可以打草驚蛇,逼他們動起來。”蕭燼命令道。被動防御不是他的風格。
“是。”
處理完這些,書房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儀器運轉的輕微嗡鳴。蕭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連接著兒童房監控的那個小分屏。屏幕里,蘇晚依舊保持著那個僵直的坐姿,守在孩子床邊,側臉在昏暗燈光下顯得愈發蒼白脆弱。
他想起傍晚時她那崩潰的、充滿不信任的哭喊,想起她緊緊抱著孩子如同驚弓之鳥的模樣。煩躁感再次隱隱升起,但這一次,似乎還摻雜了一絲別的、更陌生的情緒。是對她軟弱的不滿?還是……對她獨自承受多年艱辛的一絲遲來的認知?
他迅速掐滅了這絲不合時宜的情緒波動。現在不是心軟的時候。蘇晚的隱瞞,她背后的謎團,依然是橫亙在他們之間、也威脅著孩子安全的巨大隱患。
“孩子的情況?”他問,語氣恢復了公事化的平淡。
“醫療小組每半小時匯報一次。體溫在可控范圍,沒有出現并發癥跡象。蘇小姐一直守著,未曾合眼。”凌云答道。
蕭燼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我過去看看。”
凌云有些意外,但沒有多言,只是微微頷首。
蕭燼走出書房,穿過寂靜的走廊。護衛看到他,無聲行禮。他走到兒童房門外,停頓了一下,沒有敲門,直接擰動門把,輕輕推開了門。
房間里很安靜,只有加濕器發出的細微水聲和蘇嶼略顯粗重的呼吸聲。蘇晚背對著門口,似乎沒有察覺有人進來,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孩子身上。
蕭燼的目光首先落在蘇嶼臉上。孩子睡得很沉,臉頰還有些不正常的紅暈,但表情比之前舒緩了一些。然后,他的目光移到蘇晚身上。
她只穿著一件單薄的家居服,背影瘦削,肩膀微微塌著,透出濃濃的疲憊。濕毛巾搭在一邊,她的手無意識地輕拍著孩子的被子,動作機械而輕柔。昏黃的燈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朧的光暈,卻驅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孤寂與堅守。
就在蕭燼準備開口說點什么的時候,床上的蘇嶼忽然動了一下,含糊地夢囈:“爸爸……疼……”
聲音很輕,很模糊,但在寂靜的房間里卻異常清晰。
蘇晚的身體猛地一顫,拍打被子的手僵在半空。
門口的蕭燼,瞳孔也是驟然一縮。爸爸?這孩子……在夢里喊爸爸?是在喊他嗎?還是……
一種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感覺,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臟。酸澀,刺痛,詫異,還有一絲極淡的、連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悸動。
蘇晚已經慌亂地轉過身,看到站在門口的蕭燼,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眼中閃過驚惶、戒備,還有一絲被撞破秘密般的難堪和無措。她幾乎是本能地側了側身,試圖擋住孩子的睡顏。
兩人目光在昏暗中相遇,空氣仿佛凝固了。
最終還是蕭燼先移開了視線。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依舊在睡夢中難受蹙眉的孩子,然后,轉身,輕輕帶上了房門。
門關上的輕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蘇晚靠在椅背上,渾身發軟,心臟狂跳不止。他聽到了嗎?他會不會……
門外,蕭燼站在走廊里,沒有立刻離開。他抬手,有些煩躁地松了松領口(雖然他并未系領帶),腦海中回蕩著那聲稚嫩的“爸爸”,以及蘇晚瞬間慘白的臉和驚惶的眼神。
高墻之外,危機四伏,暗潮涌動。高墻之內,病兒夢囈,人心浮動。
這個夜晚,注定漫長。而那一聲無意識的呼喚,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在蕭燼冰封的心湖和這座戒備森嚴的老宅里,激起了無人知曉的、細微卻持久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