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葉落盡的十一月,城市開始出現細小的裂縫。
不是柏油路面龜裂的那種裂縫,而是更微妙、更令人不安的裂痕——在現實本身的織物上。
何黎第一次注意到異常是在周二下午。她剛從圖書館出來,沿著解放路往宿舍走,經過那棟民國時期的老郵局。紅磚墻在秋日陽光下泛著溫暖的光澤,可就在她眨眼的一瞬間——墻壁變成了裸露的水泥框架,腳手架林立,工人們穿著八十年代的藍色工裝蹲在橫梁上抽煙。她甚至能聞到水泥灰的味道。
下一秒,郵局又恢復了原狀。
何黎僵在原地,手指掐進掌心。刺痛感告訴她這不是夢。周圍行人如常走過,似乎沒人注意到剛才那三秒鐘的錯位。
“你也看見了?”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
何黎猛地轉身。云澈站在三步之外,手里抱著兩本建筑學圖冊。他的表情沒有往常那種刻意營造的輕松,反而帶著某種凝重的專注。
“看見什么?”何黎本能地否認,聲音卻有些發顫。
“郵局。”云澈走近一步,壓低聲音,“剛才它消失了三秒,變成了施工中的狀態。根據建筑檔案,那棟樓1982年翻修時的確搭過那種腳手架。”
何黎盯著他:“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因為我上周在歷史檔案館見過照片。”云澈的目光越過她,投向已經恢復正常的郵局,“這已經是這周第三次了。”
風卷起落葉,在兩人之間打著旋。何黎突然意識到,云澈沒有像往常那樣說些輕浮的話。他的眉頭微微蹙著,那是一種真實的困惑,甚至……擔憂。
“可能是眼花了。”何黎轉身要走。
“昨天在食堂,”云澈跟上她的腳步,“你左邊那桌的女生,她的連衣裙在五秒內從碎花變成了純黑,又變了回來。你低頭喝湯,沒看見。但我看見了。”
何黎的腳步慢了下來。
“還有前天晚上,”云澈繼續說,“二教三樓走廊的窗戶,外面應該是籃球場,但有三分鐘時間,窗外是荒地——1987年衛星圖上的荒地。”
“你想說什么?”何黎停下腳步。
云澈深吸一口氣:“這座城市在‘閃回’。就像錄像帶卡頓,偶爾會播放幾幀過去的畫面。”
他們站在人行道中央,秋日的陽光斜斜切過樓宇間隙。何黎突然感到一陣寒意——不是來自風,而是來自某種更深層的不安。這些天她太專注于躲避云澈,以至于忽略了周遭世界細微的異樣:路人偶爾的茫然停頓,天空中轉瞬即逝的異常色斑,還有那些被解釋為“幻聽”的、來自不同時代的聲音碎片。
“政府今天早上發了通告,”云澈拿出手機,屏幕上是本地新聞的推送,“‘集體幻覺事件’,建議市民保證充足睡眠,避免過度疲勞。”
何黎掃了一眼標題,冷笑:“典型的處理方式。無法解釋就歸為幻覺。”
“但王梓晨不這么認為。”云澈收起手機,聲音壓得更低,“我室友,物理系的。他一直在用自制設備監測城市電磁場。昨晚他給我看了數據——某些頻段的能量讀數,過去一周呈指數級增長。”
“指數級?”
“今天凌晨三點達到峰值時,是七天前的128倍。”云澈的眼神變得銳利,“這不是幻覺,何黎。有什么東西正在這座城市下面醒來,或者……撕裂。”
就在這時,何黎的余光捕捉到了另一處異常。
馬路對面的咖啡館,玻璃櫥窗內的景象正在融化。現代簡約的裝潢褪去,露出九十年代初的樣貌:木制卡座、吊扇、墻上的港星海報。一個穿著寬肩西裝的男人坐在窗邊看報,他的發型是那個年代特有的蓬松。這一切持續了大約五秒,然后像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重新聚攏成現在的模樣。
這次不止她一個人看見。
路邊等公交的老人揉了揉眼睛,年輕女孩發出小聲驚呼,司機急剎車導致后車喇叭聲響起。短暫的騷動后,人們面面相覷,然后不約而同地低下頭看手機——仿佛那塊發光的屏幕能提供某種庇護,將不可解釋的事物隔絕在外。
“裂縫在擴大。”云澈輕聲說。
何黎突然想起上周的社團活動。當時她為了嚇退云澈,故意扮成粗魯的“男人婆”,用夸張的表演試圖讓他知難而退。云澈卻只是笑著看她,那笑容里沒有嘲弄,反而有種……了然。現在她突然明白了——也許云澈接近她,并不完全是因為所謂的一見鐘情。
“你早就知道這些事會發生。”何黎轉向他,語氣肯定。
云澈沒有否認。他從背包里取出一個牛皮紙文件夾,抽出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輕的何黎——不,不是她,是某個和她長得極其相似的女人,穿著八十年代的的確良襯衫,站在一棟尚未建成的大樓前。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日期:1985年9月17日。
“這是我母親。”何黎的聲音干澀,“她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
“我知道。”云澈的聲音異常柔和,“我父親也有一張同樣的照片。背面寫著同樣的日期。但他們從未相遇——我父親1985年在廣州,而你母親一直在本市。”
“那這照片……”
“是裂縫的產物。”云澈說,“時間線開始交錯,過去和現在的碎片互相滲透。我父親上周在整理舊物時發現了這張‘不存在’的照片。而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認出了這張臉。”
何黎感到一陣眩暈。梧桐樹的影子在地面上搖曳,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輕微晃動。她想起這些天那些“巧合”的相遇——也許根本不是巧合,而是某種引力,將相關的人拉向正在擴大的裂縫邊緣。
遠處傳來警笛聲。廣播車緩慢駛過街道,重復播放著安撫通知:“請市民保持冷靜,近期出現的視覺異常系集體心理現象……”
但王梓晨的監測數據在何黎腦海中回響:指數級增長。
“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她問。
云澈望向城市天際線。夕陽正沉入樓群之后,將云層染成暗紅色,像某種緩慢擴散的瘀傷。
“當裂縫擴大到無法忽視時,”他說,“要么有人去修補它,要么整個畫面都會撕裂。”
夜幕降臨。城市燈火逐一亮起,但在肉眼不可見的頻譜上,異常能量讀數再次攀升。裂縫正在生長,像冰層下的暗流,等待著破冰而出的時刻。
而何黎站在暮色中,第一次沒有避開云澈的目光。他們之間那些刻意的躲避、夸張的表演、精心設計的巧合,在更大的異常面前,突然顯得渺小而可笑。
現實本身正在崩塌,而他們恰好站在裂縫邊緣。
這或許才是所有“相遇”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