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張角心中,那絲屬于自已的野心,和原身一心想救世人的心境,正在無限放大中,弄的他一時之間沒有睡意。
他的確是個貪生怕死之輩,有野望與知識淵博又怎樣,一番糾結之后,張角終于漸漸睡下。
第二天一早,雞鳴剛過第一遍,晨霧還未散盡,張梁就搖晃著張角的肩膀,聲音里帶著剛睡醒的懵懂和掩不住的驚慌:“哥!哥!快醒醒!村長在院外喊呢,說村口來了好多官兵,要收糧!還……還押著一群女的,被繩子拴著,像……像牲口一樣!”
張角猛地睜開眼。
昨夜那些紛亂的思緒、冰冷的決斷,還有胸口那塊未曾化開的郁壘,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沖得一滯。
官兵征糧?
記憶碎片翻涌,帶來一陣寒意。
這絕非尋常的賦稅催繳。
東漢末年,尤其是地方郡縣,所謂官兵往往與豪強私兵,潰兵流寇界限模糊。
他們下鄉征糧,手段酷烈,與明搶無異。
輕則搜刮一空,重則殺人立威,甚至擄掠人口。
還有押送的女子……
張角的心沉了下去。
這世道,女子尤其是貧家女子,命運比男子更為凄慘。
被像貨物一樣押送,下場無非是充作營妓,奴婢,或被變賣他鄉。
原主記憶中那點關于太平救世的模糊向往,和穿越者靈魂里對亂世殘酷的認知,在此刻劇烈碰撞。
“知道了。”
張角的聲音有些沙啞,他迅速坐起身,套上那件補丁疊補丁的粗布短褐。
動作間,他下意識感應了一下。
屋內灶臺上那口鍋,依舊滿著,溫熱的米粥在寂靜中散發著安穩卻無用的氣息。
無限白粥,此刻面對持刀的官兵,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他帶著張梁推開柴扉。
天色是那種將明未明的青灰色,霧氣低垂,濕冷地貼在皮膚上。
院外已經聚了不少村民,大多面帶惶惑,低聲議論著,不安的目光投向村口方向。
老村長是個干瘦的老頭,背駝得厲害,拄著根磨得油亮的棗木棍,見張角出來,渾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角娃子,你也去看看吧,縣里……又來人了,說是奉了郡里的令,要征平亂糧餉,大伙兒……唉,能湊一點是一點吧。”
老村長的聲音里透著深深的無力。
所謂的平亂糧,不過是巧立名目,層層加碼的盤剝,拒繳?那跟造反無異。
張角沉默地點點頭,跟著稀稀拉拉的人群往村口走。
張梁緊緊拽著他的衣角,小手有些發抖。
越靠近村口,氣氛越發凝滯。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桿歪斜插在泥土里的,褪了色的漢軍旗幟,旗下,或站或坐著二十幾個兵丁。
他們大多穿著臟污不堪,顏色混雜的號衣,有的甚至只是尋常布衣外胡亂套了件皮甲,手中的兵器也五花八門,環首刀,木矛,甚至還有銹跡斑斑的叉子。
隊伍松散,毫無軍容可言,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一種蠻橫的戾氣。
與昨日王磊手下那幾個還算規整的縣衙官差相比,這群人更像是兵匪。
幾個小頭目模樣的,正圍著一個穿得稍齊整些,留著兩撇鼠須的矮胖軍官說著什么,那軍官背著手,下巴微抬,眼神倨傲地掃視著逐漸聚集過來的村民。
而在這些兵丁側后方,景象更為刺目。
約莫十來個女子,年紀從少女到婦人不等,被一根粗糙的長麻繩捆著手腕,一個接一個串聯在一起。
她們衣衫襤褸,大多赤著腳,身上沾滿泥污,頭發散亂。
有人低垂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卻不敢哭出聲;有人眼神空洞,望著地面,仿佛靈魂已被抽走;還有幾個年紀小的,臉上帶著未干的淚痕和無法掩飾的恐懼。
她們被像拴螞蚱一樣拴在那里,周圍有兩個持刀的兵丁看守,眼神輕佻而不耐。
空氣里,除了清晨的濕冷,還彌漫著一股汗臭、鐵銹和絕望混合的氣味。
村民們遠遠站定,不敢靠前,婦女們更是躲在了人群后面,面色發白。
那矮胖軍官見人來得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操著一口帶著濃重外地口音的官話,揚聲道:
“爾等聽著!吾等乃奉巨鹿郡府鈞令,為防蛾賊流寇滋擾地方,特來征收安境糧!
每戶按丁口,粟米三斗,或等值錢帛!速速繳納,不得延誤!”
三斗粟米?
人群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和吸氣聲。
對于這些剛剛熬過青黃不接時節,家中存糧本就不多的農戶來說,三斗米幾乎是許多人家小半年的口糧!這哪里是征糧,分明是斷人生路!
老村長顫巍巍地上前幾步,拱手哀求:“軍爺,軍爺開恩啊!去年收成本就不好,今春天時又不順,家家戶戶都揭不開鍋了,哪里拿得出三斗粟米?求軍爺體恤,寬限些時日,或者……或者減免些吧……”
“寬限?減免?”那矮胖軍官三角眼一翻,嗤笑道,“老東西,你當軍令是兒戲?
郡守大人體恤爾等,才只征三斗!若是等蛾賊真打過來,
你們連命都沒了,要糧食何用?
少廢話!按戶征收,日落之前,必須交齊!若有藏匿抗拒者……”
他頓了頓,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陰冷的目光掃過人群,又特意在那串被綁的女子身上停留了一瞬,意思不言而喻。
村民們的臉色更加灰敗,有人已經開始低聲哭泣。
張角站在人群中,冷眼看著這一切。
他胸口那股郁氣又開始翻騰,比昨日更甚。
這就是亂世將至的縮影。
貪婪的爪牙,麻木的羔羊,還有被當做牲畜對待的,更弱勢的女子。
他的目光掠過那些女子驚恐絕望的臉,掠過村民們敢怒不敢言的表情,最后落回那矮胖軍官和他手下那些兵匪身上。
無限白粥……能解決眼前的問題嗎?
不能。
它能變出粟米繳納嗎?或許可以,但如何解釋來源?只會引來更大的懷疑和災禍。
它能變成刀劍反抗嗎?更不能。
它甚至不能給那些被綁的女子一碗熱粥,因為此刻的任何異動,都可能招致滅頂之災。
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和憤怒,混雜著冰冷的理智,在他心中交織。
張寶昨日的話又在耳邊響起:“這世道……活著不易……少惹是非才是保身之道……”
是啊,保身,就得先保住自己和家人的命。
可是,就這樣看著嗎?看著糧食被搶走,看著那些女子被帶走,走向更悲慘的命運?
原主靈魂深處那點微弱的,對太平的向往,似乎被這殘酷的場景刺痛,發出一絲不甘的悸動。
而穿越者的靈魂,則被這**裸的弱肉強食,激起了更深沉的冰冷怒意。
“哥……”
張梁拽了拽他的衣角,聲音帶著哭腔,有點支支吾吾道:“咱們……咱們家哪有三斗米啊?二哥留下的餅也快吃完了……”
聞言張角深吸了一口冰涼而污濁的空氣,抬手,輕輕按在張梁瘦弱的肩膀上。
“別怕。”他低聲說,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有些意外,“看著就好,米的事情別擔心,家里還有。”
話語一落,他便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目光沉沉地望著場中。
看著老村長還在苦苦哀求,但那軍官已不耐煩,揮手讓兩個兵丁上前,開始挨家挨戶地踹門搜查,呵罵聲,翻箱倒柜聲,女人孩子的哭叫聲瞬間打破了村口凝滯的壓抑。
有村民試圖藏起最后一點糧食,被兵丁揪出來,拳打腳踢,糧食被搶走,人倒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
被綁的女子中,有人看到同村熟人被打,忍不住發出低低的啜泣,立刻招來看守兵丁的厲聲呵斥和鞭影。
場面開始失控,混亂而絕望的氣息彌漫。
張角的手指,在張梁的肩膀上,無意識地收緊。
他能感覺到體內那股屬于原主張角的,溫和甚至有些怯懦的氣質,正在某種激烈情緒的沖刷下,悄然發生著變化。
某種更堅硬,更冰冷的東西,正在沉淀下來。
他依舊沒有行動。
現在不是時候。
這無限白粥的能力,此刻是最大的弱點,而非倚仗。
他只是在看,在記住。
記住這些兵匪的嘴臉,記住這亂世的法則,記住這深入骨髓的無力與憤怒。
然后,他拉著張梁,在混亂的人群邊緣,悄然后退了幾步,將自己更深地掩入其他村民的身影之后。
他的目光,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群被繩索捆綁,在清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女子。
其中有一個年紀與張梁相仿的女孩,臉上臟污,一雙大眼睛卻格外清澈,此刻正蓄滿了淚水,驚恐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喊“娘”。
張角別開了視線。
胸口那塊郁壘,仿佛被灌入了鉛,沉重冰冷,沉甸甸地墜著。
但他眼神深處,那點昨夜剛剛燃起的篝火,名為可能的冰冷星火,非但沒有熄滅,反而在目睹這徹底的黑暗與不公后,燒得更加幽暗,也更加清晰。
無限白粥……
或許,它真的不能直接解決眼前的刀兵和掠奪。
但,如果連眼前自己一畝三分地都無法守護,連親人都無法保全,談何其他?
先活下去。
然后……慢慢來。
思索著他牽著張梁,轉身,朝著自家那個破敗的院落走去。
背后的哭喊,呵罵,鞭打聲,漸漸被土墻和晨霧隔開,卻又像烙印一樣,刻在了他的聽覺和記憶里。